楔子
“我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啊……娘!娘!救我,救我啊!”
数名庄稼大汉拖着她往山洞里去,老老少少的村民在远处围观,指指点点的,她的双足滑过泥地,拚命要勾住坚硬的石头,却只能留下一道长沟,细瘦的双臂被凶狠的擒住,无数的人影在眼前晃过,凌乱到她难以辨识。她可以喊出这里每一个人的名字,但却无法和他们奇异的脸孔叠合,曾经,这些人待她如亲生女儿啊!
“娘!娘……”少女放声叫道。恐惧让她泪流不止。她的娘呢?她的娘呢?娘怎么了?为什么不来救她?
“进了仙洞,咱们就不必怕这妖怪啦!”有人叫道,点燃火把,“我不是妖怪!我是人啊!是人啊!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没有害人啊!”纤细的双臂奋力抵抗,却仍然极具狼狈的被拖进了仙洞;仙洞一片阴暗,让她的恐惧更深。
“不是妖怪,为什么你十五年来没有变?你这妖女到底活了多久?不是妖怪,为什么自从你来了之后,咱们村子的人口只有少没有多,为什么咱们养的猪畜一夕之间全死了?”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只是长得慢了点,我没有害人!没有害人!你们放过我吧……”为什么要将所有的罪全怪在她身上?她只是想活下来啊!想要侍奉她的娘到百年,想要跟着村落里的人一块生活,就算她永远不死,她也不会害死他们啊!
“妖怪!你受死吧,等你死了,咱们就会好过了。”擒住她双臂的力道不敢放松,怕她又使妖法。
又是愚民吗?她以为这世上还有她容身之处的。“我娘呢?!你们不要对付她啊……”如果她真逃不了一死,至少,让她的娘活下来吧。
“你要你的娘,好,咱们跟妖怪不同,咱们是人,自然有善心,行善积德我们一向不遗余力,就让你在死前见见你娘!”大汉回过头叫道:“婆婆,你的女儿在叫你呢。”
无数的庄稼汉纷纷错开,从中走出一名年迈的老婆婆。见她安然无恙,少女的泪脸浮现放松的笑。她想要冲上去,却被紧紧抓住。
“娘,你有没有事?!他们有没有欺负你……”她激动道,生怕这年迈的老娘亲受不住他们的折磨。宁愿娘先逃啊,逃到天边,逃得远远的──含泪的视线在扫过老妇人的手时,忽然僵住!
仙洞之中幢幢暗影,除了极高的天洞泻进一线阳光之外,全赖火把照亮仙洞里的所有景物。
她的泪,停了,不再流,因为心死了。
仙洞里,除了村民,在他们的正后方是一具石像,石像是年轻男子的,一身的长袍,状似潇洒,双眼微垂,仿佛在注视正进行的一切,“不要怪我,”苍老的声音有些轻颤、有些畏缩,“你是妖怪啊,人……跟妖怪是不能并存的,你跟我住在一起这么多年,不知道染了多少妖气给我,你根本是存心想害我,枉我当年收养你……只有亲手杀了你,我才能得到上天的救赎啊,”老妇人握紧手里的匕首。
“这,”她的声音奇异的沙哑:“就是你要亲手杀我的原因?”她幽怨的望着老妇人。
“婆婆,快动手!要是她引来同伴,咱们就死定了!快!您这些年不是小病不断吗?必定是这小妖怪在作祟,她在吸你的阳气啊!要吸光了,你也别活了,快下手吧!天人会保佑咱们的!”有人叫道,指着石像。“咱们在天人面前立下大功一件,他会保佑村落平平安女的。”
“妖怪!妖怪!”众人齐声叫着。“杀了她!杀了她!”
“你要妖怪死,还是你死。”一句话震醒了白发老妇人,她危危颤颤的举起匕首,叫道:“你不要怪我!”
蒙胧的影子交错印在山壁之外,无数的黑影晃过,迎面来的是闪亮的匕首,慈祥的脸孔化为恶鬼,少女眼也不眨的,眼睁睁望着匕首插进她的额间。
剧痛爆裂,犹如地狱之火在焚烧,意识在模糊了,娇弱的身子一软,缓缓跌向地面;人影仍然交错晃动,无数的脸庞如恶鬼飘浮着这就是她死前所见到的光景!
“妖怪死了,婆婆,咱们的村落有生机了!”
这就是她死前所听见的声音?
“她没气了,可她的眼睛还张着呢,死不瞑目,会不会回头来找咱们?”
“有天人在此坐镇,她的死魂会锁于此,永永远远的,不怕她作鬼来找咱们啊。走吧走吧,要被她的妖气沾染了,说不定会生重病的!”
每一块洞顶、山壁一一闪过纷乱的眼瞳,蒙着火红的浓雾,最后停格在石像垂下的石眼前。
石像的眼里没有慈悲,无情的回视她。这就是神仙吗?就是众人景仰膜拜的天人吗?
她的嘴角似乎勾起冷笑,却再也无力。死吧,死吧,就让她这样死了吧,来世不再当人,她绝不再当人,就连当个畜牲也比人有情!
额问的鲜血逐渐流进无神的眼眸;就让她的血流尽流光,千万别再参与这人世间的无情,就让她死了吧,她的眼睛缓缓合上,眼里有血,最后的光景竟是血中无情的石像,她的手无力垂下,三魂七魄尽散于此。
第一章
叮叮咚,叮叮咚……清脆悦耳的敲打声从远方渐进。
仙洞里一片黯色,倒卧在血迹里的身躯忽然动了下。
叮叮咚,叮叮咚……
好耳熟,是雨滴打在石壁上的声音。雨天时,她爱缠着娘作绣工;娘老了,眼力已大不如前啊。她掀了掀沉重的眼皮,眷恋在半梦半醒之中。
水浸湿了她的脸。她没找到躲雨的地方吗?会被骂的,有时候觉得她自己的年纪已比娘亲老,但总爱着娘的慈祥;如果她有亲生的娘,也不见得会比现在收留她的娘疼她吧?
她的过去是一片空白,记忆之初是模糊的,她记不清亲生爹娘、忘了有没有朋友,长年来的独居,她只知道她的身子与旁人不同。她活了很久很久,每天计算着时日,看着湖中的自己究竟何时会长大,但她的成长异样地缓慢,她现在的外貌才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模样。
她不敢与外人相处,独住一座又一座的山林之间,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现在的娘……娘……尖锐的鸟叫响起,忽地,她的身子像被撞进什么东西好几次,撞醒了她飘浮的神智,她猛然张开眼睛,盯着洞内陌生的黯色。记忆刹那如狂潮涌来,一幕幕景象钻进她脑海里,她直觉摸上额间,那里有一道足以致命的伤口。
她错愕瞠目,难以相信!
她的唇动了动,试了好几声,发出声音来,纤弱的双肩在耸动,忽然,细碎的笑声从她染血的唇畔逸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要狂笑啊,为什么不呢?
她没死啊,没死啊!只要是人,都会死的,她却还不死。地上是她的血啊,她几乎流尽的血;额间是足以死人的伤啊!牛头马面呢?她在等,在等着它们啊!
她跄跌的爬起来,摇摇欲坠的走向石像,用尽力气大声嘶吼道:“你是天人!你是神仙!我是妖怪!为什么我没死?这算什么啊?我是妖怪啊!我连死都不能……为什么不让我死?我不要再当人了!不要了,我要当个畜牲,我不当人不当神仙,就算让我当头牛,我也甘愿啊……”地上是沾血的匕首,她拾起来欲刺自己的胸囗,匕首却忽然弹了出去,划过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