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他需要新鲜空气!他需要和人说话来证实他现在的意识是清醒的!
没有目的地走在柏油路上,来往车辆警告的喇叭声,让他踏上柏油路旁专为行人设计的步道。
这是他熟悉的地方──独户独栋的别墅、欧式的古典屋舍,安全考量的人车分道,阳光和暖地照在身上,几声遛狗人士的互相问候──
今天的早晨,和他过去数十年的早晨有着相同的空气、相同的声音。
龚允中转弯走入社区公园,突如其来的头痛让他坐上公园的台阶。
车祸后并没有什么脑震荡的迹象,有的只是偶发性的头痛。他却觉得那一次车祸后,他脑中的某部分开始出轨。
春风吹过衣袖,他的前方走来一个根本没想到会在此地出现的人。
华宁宁。
她将一头长发松松地束成发辫,一身飘然的白色衣裙在风中轻扬着,一束红色的山茶花,是她全身最显明的颜色。
她抱着那束花,缓缓地朝他的方向走来。踏上第一层阶梯时,她并没有特别看他,只当他是一个陌生的路人甲。
“你是真实的吗?还是我在作梦?”在薄荷香即将远离时,龚允中站起了身,拦住她的去路。
华宁宁扬起眼,有着淡淡的讶异,因为龚允中,也因为他所说的话。“龚先生,你好。”
也许因为他对她没什么兴趣,对于龚允中,她并没有什么特别排斥或讨厌的情绪,只是觉得他有些让她熟悉的感觉。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唐突地问道,眼神中仍显昏乱。
“我来看一个朋友。”在回巴黎之前,探访罗莎的墓地,算是与朋友叙旧吧?她将颇沉重的花束由左手换到右手。
“对不起,打扰你的时间了。”龚允中后悔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无礼问题。
“没关系。”她望着他,一时之间没有离去的打算。“你还好吧?”
龚允中刚才问她:“你是真实的吗?还是我在做梦?”是什么意思?
他站在她下方的石阶,恰好与她的视线平行。原本是想客套地敷衍两句,未了却开口说了:
“很糟。”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她轻声地问,没有想多问些什么。
他们谈不上初识,但就某种程度而言,却依然是陌生人。她无意刺探,也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分担他的痛苦。
“相由心生。”心里有事,脸上看来自是不会多神情气爽。龚允中苦笑了下,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
“愿意陪我一块去看我的朋友吗?”出乎她自己意料地,她开口问道,
“她不会介意吗?”她拿着花束。探望的该是个女子吧?
“不会的。她已经过世一个月了。在巴黎过世的,家人坚持把她的尸骨运回她熟悉的地方安葬。她以前也住这附近的。”
她缓缓地踩着阶梯往上走,等着他和自己并肩同行。
“很好的朋友吗?”龚允中有些讶异于她提到生死时的淡然。“你回国后第一次来看她吗?”
“来过一次。应该是不用再来的。不过我后天要回巴黎了,所以才想再来看看她。”
“你后天要回去了?不多待一些时日吗?”他伸手替她拿那一大束的山茶,心里闪过一些失落。
“有些事需要回去处理。”华宁宁垂下眼睑。
这些日子经历了一连串的刺激,她开始学着如何将这些新产生的热情化成舞蹈的动力。遇见海盗男人唯一的好处──就是这点吧?
然则,以热情为舞蹈的动力是一回事,被烈火焚烧又是另一回事。那男人太具毁灭性,而她根本不想投身火焰中。
“你的朋友住在前方吗?”龚允中指指前方一座静谧的社区式墓园。
“这里环境很好,而且有许多邻居作伴,罗莎一向喜欢热闹。”华宁宁朝墓园管理人打了声招呼,跨进园内的石子小径。
“罗莎……。”龚允中拿着花的手掌颤动了下。怕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
对了,他曾经要卢凯立对华宁宁做了一次简易的调查,调查里头曾经出现过罗莎这个名字。他安心地轻吐了口气,跟着她走入墓园之中。
“生命其实很脆弱,躯体一咽了气,什么轰轰烈烈也都不过是一场虚幻。”华宁宁并没有注意到他在一瞬之间的恍惚,她正看着身旁一座座的灰白色墓碑。
“所以才该好好把握,或者,干脆就不顾他人眼光地自由活一场。反正什么轰轰烈烈终究都会变成一场空。”龚允中跟着她在一株柏树下停住了脚步。
她一回某。沉静地瞅着他。“律师看到的都是悲观的一面吗?”
他和她是两种人。她不在乎的事情太多,而他在乎的事情太多。
“现实常常是黑暗的。”他倾身为她拿掉发上的一片落叶,语气是低哑的。
她的心跳停了一拍,在龚允中靠近她的那几秒钟,她几乎有种错觉──那种微热的体温──和海盗好相似。
“律师都和你一样悲观吗?”她拉回心神,随口问道。
“看多、见多了之后,很难乐观得起来。”
随她在一座镶着白色天使的墓碑前停下脚步,他将花束交回她手中。
华宁宁有些惊讶地看着墓碑前早已安放了一大捧红玫瑰。
映衬着灰白的墓碑,花朵红艳的色彩显得格外地刺眼,像是以鲜血宣誓的壮烈情怀。
是罗莎的爱慕着吗?
华宁宁弯下身将花束放在墓碑旁,不免对鲜红玫瑰上的雪白卡片多看了一眼。
亲爱的公主:
为我向你的朋友献上祝福吧!
华宁宁不自觉地咬了下唇,盯着卡片上龙飞凤舞的字迹。海盗!
协助他调查严少强是一场交易,一场她并不想在生命中备案留底的交易,他没有资格堂而皇之地进入罗莎的墓园。
怎能如此嚣张地闯入她的世界!
“怎么了?”龚允中扶住她抖颤的身子。
“没事。”华宁宁的手搁置在他的手肘弯里,倚着他站起了身。
“你的脸色好苍白。”礼貌地放开手,注意到她的瘦弱。
舞台上着舞衣的她,在丰厚白色羽毛的烘托下看不出单薄。然而一旦走下舞台,她实在是太瘦了。她的身量就像在骨骸之上裹了一层薄薄的皮膜,随时都可能随风飘去一样。,
“我只是血糖低了点。”她自裙子口袋中拿出一颗药丸放入口中,等着那阵晕眩过去。
龚允中一迳绅士地站在一旁。
华宁宁注视着他,开口说出第一个闪过脑中的念头:
“你刚才为什么问我──我是真实还是梦幻?”
“你相信梦境吗?”他凝睇着她,若把梦中与她相处的时间合并计算,那么他对她也该算熟悉了。
“你经常梦到我?”她偏侧着头问道。
“没错,次数频繁到我认为该去看心理医师了。”龚允中看着她澄净的眼说着。
“是什么样子的梦?”
龚允中略显不自在地动了动唇,却没有开口。能说吗?
“无法歇齿吗?没想到我这骨瘦如柴的身子还能引起别人的绮想。”她说得倒是云淡风轻,直觉地就将他的梦境归于绮梦之类。
不过,仍有些讶异于他的坦白吧。
“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种梦。”他眉间的皱拧松开了些。虽然梦中出现过最逾矩的行为也不过是拥吻罢了。
“那是什么梦境呢?”
“这样说吧,我们两个现在相处的气氛比我梦境中我们两人的紧张关系好上数十倍。”
与她并肩坐在墓碑旁的草皮上,彼此都有些讶异于两人交谈的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