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过会有再见她的一天。关於她现在的一些事,在他行前就已明白,不知该狂喜或悲伤,种种复杂的情绪交杂成当下的忐忑。
胸口那一股无以名之的感觉,是为了故友吧。
姚黄站了起来,在桌上放了几枚铜板,拿起包袱往东方迈开步伐。
MAY MAY MAY
女婢药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主子魏紫正坐在梳妆镜前,手拿扁梳,一下一下地仔细梳整自己那一头乌黑泽亮的青丝。
她没回头,光是嗅著药儿走进来挟带的那股淡淡香气,她便晓得来人身分。
「你来得正好,那厮已经睡下了,就由你处理吧。」
「是。」药儿弯身一揖,便往内室走去,床榻上呼呼大睡的男人,是方才老鸨子招给魏紫的客人,好像是叫巫鸣适吧?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瓶香精,在男人的鼻子前绕过两巡。
只见男人的脸色突然晕染上十分红潮,表情变得极为狰狞扭曲,好像正经历著何等颠峰的痛苦,或者是一种她还不能理解的喜乐。
药儿再走回前室,紫姑娘的发已经盘好了一个堕马髻,看上去极其妩媚而带几分妖态。药儿笑著迎上去,接过魏紫手边的步摇,替她簪上。
「姑娘今儿个完事得可真快。」
魏紫一听药儿提起,脸色一肃。「都怪这厮太弱了。大概平日流连烟花楚馆,早把精气给消磨光。白白浪费我今日的周旋。看来,这个月得打破规炬。」
「这样好吗?若是找的人太多,药儿恐怕难免会给人想到姑娘身上。」
「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咱们换个地方,照他们人是怎么说的呢?啊,是了,这叫做营生。天下这么大,还伯没地方给咱们营生吗?」
魏紫摆摆手,她站起身来袅袅婷婷,「药儿无须顾虑,你只要将床上那厮处理妥当,不然别说是等别人起疑,咱们便自个儿露出馅来。」
「药儿知道。」
魏紫绽开笑意,一时有如春花蒙露乍放。
药儿瞧著这模样,心想该也有几百年之谱了吧?但她每一回见著姑娘的笑颜,都还忍不住有几分颠倒哪。她得要修到何年何月,才能有姑娘这样的能耐呢……
MAY MAY MAY
她提起朱笔,白长宣纸在书案上展开来。
她望著桌前这一盆烟绒紫,良久却始终未能落笔。
魏紫下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心神不宁,她觉察到某些事物的靠近。就好像,有一部份已过去、而她不愿意再回忆的,正竭力要刺破她用千年粉饰的平静。
她蓦地想起一位故人。
关於他的回忆,是她的过去中最苦涩的部分,让她宁可尽数遗忘。
如果记得太清楚了,她怕自己会恨得比如今更多。因为清晰的回忆只会反覆折磨她的意志——使力执出笔管,她霍地站直身体。
「你现在来,是什么意思?」魏紫突然带著愤怒地咬牙斥暍一声。
斗室里空无一人,乍看之下像是在自言自语,然而一股独特的香气扑鼻直来,与平素魏紫身边的并不相同,那清幽之感,也非红妆阁里任何一个姑娘能有。
即使阔别千年,她依然熟悉这个味道,有如在斗室中焚著沉檀,清而不散。
他的脸孔逐渐在她跟前清晰,依然那样温文好看。
「我如今才知道你原来在这儿,没有死,没有形销骨毁。」
姚黄温柔启齿,嗓音也是温柔的,即使带一点点明确的酸楚。
「如今?听起来多么有情有义。那就多谢你还记得我了。可惜我并不怎么开心见到你呢。」
他也是男人。她是周旋於无数个男人之间的娼女,他们前仆後继,她却从来不对男人付托心情。让她伤过心、发自心底深处感到绝望的,就是男人。
「紫。」他带点软侬的声音喊她的名字。音节有点陌生,但是随即在他心头翻起无数甜蜜,「如果你是因为不能谅解当年发生的事情,我可以解释……」
「不必了。」已经结痂的伤口,她认为没有再刨开一次、再痛一次的必要。
「我想你在很多年以前就学会怎样放手,不必我再教你一次吧?」
姚黄苦笑,思量著开口。
「紫,我还听说,最近有不少从你这儿离开的恩客,染上了重病。」
姚黄这话一出,魏紫就变了脸色。他,原来是因为有这缘由才会来瞧她的。可不是吗?她离开他身边都已经千年,他不曾来寻过,偏就这会儿才来。
是她的罪行已经到了天地难容的地步了吗?天要派他这个神仙来收她?
神仙。他应当是个神仙了吧?她从他身上已嗅不出跟自己彷佛的山精妖怪的气息,那副根基也与过去同修时的筋骨不相同了。
她曾经也能做个神仙的……
意识到此,这个温柔望著她的男子,更令魏紫感到遥远。
他是神仙,而她……现在他们之间是怎样的殊途?
瞬间,千年来她强压心底、以为早已淡忘的痛处,在她体内强烈翻滚了起来。
「神仙当久了,难道也忘了生老病死乃人间常态吗?」她讥诮出口,含著些许试探。尽管明白答案出乎她意料的机会是多么微薄。
「我知道你怨我。」听出她的忿恨,他却无法说什么,只得艰涩地开口:「但众生是无辜的……」
哼,果然啊……她冷笑,笑自己,现在的她,到底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不愿细想。
「众生是无辜的。」重复他的话语,多么悲天悯人的说法,符合他现在的身分。「你不会不知,无辜众生们到青楼的目的是什么吧?」魏紫脸上起了一抹冷笑,「我竭尽所能地『奉待』他们,他们情愿体弱气虚,怎么能怪到我头上来呢?」
「……」眼前美丽的女子仍固执如以往,同他熟悉的那样。不同的是,她张扬的怒气让他无力招架。
「喔,在你这神仙面前,说这样的话不得体了吗?」见他不语,她一双盯著他的眸于闪过恶意的光芒,「还是你忘了那是怎么样的快活滋味?她……没有好好服侍你吗?」魏紫的声音越来越轻,却清晰可辨:「她的小命可是你给的呢。」
「紫,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他低喊,「你这么恨我,为什么就不肯听我一句解释?」
「若你对她下满意,当然还是可以回来找我的,姚公子。」不理会他的话语,魏紫举步向前至他身边,属於她的独特香气直窜姚黄心脾,她盈盈一笑,「不过咱得等上好一阵子了,你应该明白青楼的规矩,等著见我的男人可不少哪,但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是值……」
「紫!」不愿她再继续,「你又何苦这样糟蹋自己?」
她就在他面前了,在他伸手就可触及的地方,为何……为何她偏偏就感觉不出他的感觉呢?
她抬起眼,疑惑地看了看他,似乎想瞧出些什么,眼神终究黯淡下来。
「总比让别人糟蹋来得值得。」
话虽轻,却直直落在姚黄心口上。怱地他往前跨了一步,抓住她白玉似的手腕。
「那个时候……」急急开口,不管她听不听,他都得说。门外却传来药儿清脆的声音。
「姑娘,张大人亲自送来了几款湘绣,娘要我过来请你去见个礼,顺道看看有没有合意的。」
「知道了,我这就去。」魏紫应了句,转向姚黄,她垂下眼帘,不看他,把手从他掌温中抽出,「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