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皱紧眉头,赵铎困惑地问。他与江之中上一次见面,是在妻女的告别式,那时,江之中对他表示过,未来五年内会随南极探险队,由南美雨林带沿阿根廷海岸下行至极地,为地理杂志做报导。至今,时间不过半年多,江之中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我怎么出现在这儿?这个呀……”顿住语气笑了笑,江之中抬起满是尘土的高统靴放在洁亮的桌面上,神情变得无奈。“我干儿子每天发信给我,要我救救他那丧失心智的‘工作狂’老爸,我能不来吗?”视线移至赵铎身侧的相机,他十分清楚好友每日都在做些在么。这家伙白天通常是坐在办公桌前埋首批公文;到了晚间,则带着“莱卡”上街猎奇寻找独家,非把自己累得像条狗,才不会有闲暇去思念妻女,这个男人就是这样度过半年,弄得自己失魂落魄的,连十一岁
的儿子都为他担心!
眸光一闪,赵铎愣了下,低哑喃言:“你……云起……他……你去看过他?”
“哼!是呀!”冷嗤了声,江之中微眯双眸盯着赵铎那僵直、不自然抖动的宽背。“那小子扰得我不得安宁,无法好好工作,我当然得先去‘教训’他一番,谁教他父亲一蹶不振、沉湎悲苦,无法教子,我这干爹只好代劳了!”
闻言,赵铎身子明显一震,脚步不稳地移至长沙发前,无限疲惫地坐下。“云起……他……好吗?”心虚与无力感同时涌来,他的嗓音抖得厉害。天!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个失败的父亲?半年来,他没去探望过被他以“远离悲痛”为由送出国的独子,更甚者,他几乎忘了儿子的存在!
瞥了眼赵铎的表情,江之中扬了扬唇角。“也不知道是像谁?那小子显然比你这个老子坚强多了!我风尘仆仆地去看他,他竟赶着我回台湾‘救你’!哼……赵铎,你真的愈活愈回去了,竟让十几岁的孩子这么为你担心!”语气略微转差,他揉揉鼻梁骨,缓缓闭上眼。他非常不欣赏一受打击挫折,就消沉丧志的人,他以为赵铎不该是这类的人!半年时间应该够沉淀悲痛、走出心伤的,没想到今日一见,赵铎真如干儿子所言的;“要死不活”、“没个人样”,实在是不长进透了!
“云起……他……为我担心……”莫名的激动让赵铎窒了气,想说的话无法表达。他是个脆弱又不称职的父亲,真的对不起年幼的儿子!
“是呀!所以那小子要我来解救你,让你别再耽溺于工作,忘了自己是个‘人’!现在……”止住话语,江之中睁开炯亮的双眸,自皮椅中站起身,阔步走向门边,大掌拉开核桃木门板。“现在我回来了,你可以滚了,从此刻起,你的公司由我接管,你快滚吧!”双臂环胸,背倚着门缘,他坚定地下令。他一点都不想失信于干儿子,因此,今晚他非得将赵铎“逐出”报社不可!
赵铎抬眼,眸底浮现悲痛,粗声低吼:“你不懂的!阿中!我不能不工作!只要一休息、一个喘息,我就会想起她们:我的妻子、我的女儿……你不懂的!只有工作、不停地工作,她们才不会浮现在我脑子里!工作、工作!是的!我得工作!我只能工作!哈……哈……我要工作、工作……哈……”神情张狂地苦笑,他背着相机激动地起身,步伐紊乱地走向门口。
“哈……工作……我得工作……”失了心神似地,他在经过江之中面前时,不断地喃语狂笑。
江之中眉头紧蹙,猛然扯下他肩上的照相机,使劲地往大理石地板一摔,昂贵的莱卡相机瞬间成了一
堆废零件。“我说了,你不需要工作……”
“啊——”赵铎嘶声长吼,回身之际,铁拳倏地揍上江之中的俊脸。“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半年的情绪压抑,一下于爆发,他俨然成了负伤的野兽,凶狠的直朝江之中攻击。
吃了一拳的江之中,也被惹毛了,使出蛮力制住赵铎,毫不留情地回以他两拳。“是呀!我不懂!我他妈的根本不想懂你这个疯子!”再补一拳,他揪着赵铎的衣襟往门外一甩——
淌着鼻血,赵铎狼狈地跌坐在办公室门外。江之中是个长期跑野外的冒险家,要比蛮力,赵铎压根儿不敌,被打惨是预料中的事。
“你给我听着,”握紧双拳,江之中像是个天神般伫立在赵铎面前,俯头睥睨他。“我这么说对嫂子和干女儿也许失礼,但,你给我听清楚了——为了‘死人,而遗忘活人的人,根本没资格存在!所以,你想死就去死吧!别借工作自怜自艾,反正你儿子比你独立、比你坚强,根本不需要你这个‘废物’老爸!你他妈的哪边悲怜哪边滚吧!在你恢复人样前,别给我出现!滚!”砰地一声关上门,江之中强硬地将赵铎逼出哀痛的死胡同,不允许他继续沉湎于绝境,为逝去的人儿束缚自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另一个毁灭!
关门的剧响回荡在整个长廊,赵铎缓缓地抬起低垂的俊颜,眼神茫然地看着厚实的核桃木门,扶着墙,他踉跄地起身,拖着步伐,气息粗喘地往长廊尽头走。
疲惫与无力感充斥于全身的筋骨脉络,孤寂感压入他的心底,半年来,利用工作所筑起的高墙,禁不起江之中残忍犀利的实话,一会儿工夫便崩解颓圮
他是个废物!
是的!江之中斥责得很贴切!他的确是个“废物”!是个无法克服悲痛、走出阴影的废物!是个只会借着工作消沉度日,却无法让丧母的儿子倚靠的废物!
是呀!他这个废物为什么还在这儿呢!呵!
“哈……滚!滚……是该滚的!赵铎!你连你十几岁的儿子都不如,还不滚吗?哈……”带着自嘲的苦笑喃语,赵铎踏进电梯,负伤离开报社大楼。
******************
台北的冬夜似乎很常下雨,潮湿的空气加深了城市的冷酷与阴沉,这个地方向来就缺乏温馨、开朗!
然而,在这片冷漠的文明丛林,一家灯光明亮、温馨和煦的咖啡馆,缀点在小巷中,让经过巷口的赵铎,不禁被它吸引,移动脚步走近它。
这栋被路灯照得闪烁的白色建筑,有着翠绿植物包围,像是被藤蔓环绕的象牙,很典雅,颇有法国普
罗旺斯的味道。
细雨朦胧,南欧风情的窗棂上全是绿茵茵的花草,两尊展翅的锡制小天使像是跳舞般,双手互拉圈成一个小圆,很俏皮地伫立在店门口。那是雨伞架,几把带湿意的伞就放在小天使拉起的臂圈中。伞该是客人的吧!显然这家温馨别致的店尚未打烊,他要进去喝杯咖啡,今晚的他糟透了,他得找个地方缓和情绪,舔舐伤痛!
夜在降临,雨在飘,进去感受温暖与平和吧!赵铎闭上眼睛,神情忧愁地想着。半年来,他不给自己任何放松闲余的时间,更别提喝咖啡了!忘了自己是个人的他,几乎不记得咖啡的香醇了!
叮叮哨哨的开门铃声,清晰地传来,淡淡的咖啡香味在空气里漫开。
赵铎张眸。两位年轻的女孩由店内出来,并肩站在拱顶棚架下穿雨衣。
穿好雨衣,她们回身,推门探首。“沈姐,我们下班回家了喔!晚安,拜!”两人异口同声向店里某人道别后,动作一致地戴上安全帽,随即共乘一台机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