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她的嘴,等着听她开口──
第一句话,如果是疏离生冷的尊称“锦龙将军”,那会不会是代表她在对他感到生气呢?她是有资格对他的欺瞒生气,可他该怎么办?
“锦龙将军──”她的小嘴如是缓缓张启,“姜骏──”他的心沉下又被倏然挑起,“阿骏。”
咦?喉头梗着一口气,他凝住,不敢吞咽。
“阿骏。”水儿主动举步,将那一步之遥缩短为直接的贴合,她的脸上抹过羞色的同时,双臂大胆地抱住他,瘦小的手儿还勉力地在他背部拍了拍。“唉……管他的,你就是我的阿骏呵!”
“水儿……”他亦激动地回拥她,忘我的,此时无声胜有声──直到在旁的繁皇子发出杀风景的重咳。
“嗯哼!姜大哥,现下人也见着了,你大可安心了吧?我们是不是该开始商议正事了。”繁皇子不悦地直拧眉,对眼前这对小夫妻相拥光景便是怎么瞧就怎么──讨厌讨厌讨厌啦!
“嗯哼!我说繁皇子,此时夜都这么深了,再两三个时辰天便要亮了,你好不好等天亮了再来什么商议正事哇?”才舍不得现在就放开抱起来好软好舒服的老婆,阿淦悻悻然回了繁皇子这么一句。
“你可以不来呀!我和姜大哥商议正事便可以了。”繁皇子才懒得理阿淦,迳自对阿骏发话。“对吧!姜大哥?”
什么对不对?即便对方是尊贵的皇子,阿骏照样不给面子,“我累了,有什么事等天亮了再说也还不迟吧?相信繁皇子并非昏庸无理之人吧?”
“姜大哥──”繁皇子气呼呼地,只得咬牙把头一点,不甘不愿让步。“好,今夜就请好好休息吧!”
ΩΩΩΩΩ
说要休息,其实有哪个人真正睡得着?有哪双眼睛真正合得上?
舒服柔软的大床,两大一小在上头摊张手脚趴睡都绰绰有余,足以各霸一方为王,但在小屋的窄床上挤得惯了,夫妻俩照样将小安儿置在两人之间,同蜷在一个角落里。
强壮的爹亲和温柔的娘亲,不约而同以相等的慈爱,护顾着这条一日日萌芽的小生命。
小安儿好动,在白日里睡饱了而此刻清醒,眼儿黑白分明碌碌圆睁,嗯~~这边是硬硬的爹爹、那边是软软的娘娘,小安儿咯咯笑着并无师自通,仰躺着伸展小手小脚,这样就可以同时摸到硬硬和软软,爹爹和娘娘啦!多好。
“多好。”他满怀感激复感慨,突然开口,换来水儿不解的目光。“我是说,能够这样拥着你和安儿……那是以前的我从来没想过的事。至少应该是说,连作梦也不敢奢想的……”
她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我是个孤儿,从来都不晓得自己父母是谁。”他的声音极淡,好似是在诉说他人之事。“我拿得动刀枪时,便主动脱离庙口乞儿的行列,加入军队里当伙房的跑腿,然后就此一步步学着怎么当个兵、学刀剑、练戢斧……甚至还粗疏地识了些字……然后我和阿淦认识了,正值烽火平息,天下暂平的光景,所以……我们两人都不想再待在军队里,便离开了。”
水儿还是那么安静地听着,不管他想说多少,一副全都乐于接受的模样,反而更刺激他说得更多。
至于小安儿?他不懂爹爹发出的那些低沉声音是在说些什么,只是伴着那低沉,迳自合眼睡去。
水儿没有逼他讲,真的没有,只是那般安静地、温柔地,了解地看着他,他……似乎就什么都愿滔滔不绝说出来了。
但是,他真的能说吗?即便水儿是他一生亲密的枕边人了,他还是无法对她形容战场那一幕幕活地狱的炼景啊!
……在伙房里待到长大高壮后,他便直接给年长的士兵拉上战场,置在最前线──说得好听些是给机会立大功,出人头地,但其实便是拉去当人肉盾牌呀!
……当被他捅伤的敌人的第一道血柱洒得他满头满脸时,他真的呆了──只一眨眼,然后游魂地,不似自己地,开始重复一记又一记的刺、砍、捅、杀的动作,双眼随着那一遍遍反射性的动作开始变得赤红,耳边轰隆轰隆如雷响的,却都是人类凄嚎惨叫与兵器相交的铮然铿锵!
……然而,最后的最后,一切都还是要静止的,静止的刹那──他正将手中的矛穿透地上人体的胸口,望着自己已被鲜血染得艳红的双手,他呆住了!
……他,姜骏,在初回战场上存活了下来,也等于是“死”去了一回──
……战场是人性最残绝的地方,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又能有多少的选择机会?既然自己不想死,那敌人便不能活,二者选一,恐怖又简单。
是的,就是这么恐怖又简单!
……很快的,他抓住了如何在刀起刀落时心神空白,如何在刀刃上舔到敌人的血味时面不改色,进攻和防卫的技巧亦迅速精进……那就像头野兽般地不停磨练着自己,也没错,只有最厉害的野兽,才有办法在战场上存活下来……
就算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得到这一点。
……阿淦说,他在杀人时模样狰狞可怕,是从平常那张老实头大脸绝瞧不出蛛丝马迹的──他也很想说,阿淦在拿起刀剑的模样,那张俊脸便宛如炼狱里的阎罗,不亚于他。
……至于在战场以外的日子,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和阿淦有多浸淫于取乐中,阿淦喜爱流连在军妓红帐处,自己则是爱喝得酩酊大醉,美酒碗碗不见底而绝不甘休。
……极度的麻醉只求从亲身经历的杀伐血腥中解脱,岂料日子一久,非但解脱不了什么,反而对女色和美酒沉溺得更重,反覆反覆一再反覆,在在都和血腥的炼狱战场唱反调地来回折磨人的神志,然后有一天,他崩溃了!
……那时,锦龙将军挥兵由一个小村落做据点,和邻国军队展开拉锯战,但其中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错,该和部分军队撤入后方的村民,多数都来不及有所动作,便在两军对阵的首当其冲里丧生──
“放箭!”他的眼睛只专注盯着敌军大将的坐骑,大手挥出铁令。
咻咻咻咻咻!瞬时万箭齐发,一声声原本欲趁空档遁逃的村民发出惊恐的嚎叫──
他那原本上了战场便空白一片的视线,才猛然看见这一幕已无法挽救的错误──首当其冲,便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少妇,那瞬间,血肉模糊地让他发出悲不可遏、怒不可遏、恨不可遏──全都是针对着自己不可自遏的咆哮!!!
……那其实只是一场小小的突袭,却让他下定大大的决心,待到以战争获取的太平来临后,他死心辞官,惹得意欲留才的皇帝大大不悦,君臣发生口角,那场景凶到皇帝差点把论功赏赐扭变成忤上降罪的局面,幸好是皇后出来打圆场,并要他允诺若日后朝廷再有需要锦龙将军的时刻,他会再出去效命。
……之后,他便寻着升龙村这里做落脚的地方,只用“阿骏”这个名字,过着如同小老百姓的寻常生活。直到繁皇子那么石破天惊地动员找上门来,要来讨恩叫他再效命……
ΩΩΩΩΩ
尽管是那么粗略的述说,但听着听着听着,水儿却还是潸然泪下──
情不自禁、情不自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