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异麒站起身来。
他一起身,顿时让人明白董家为何会派他出马了。
他高瘦斯文,一张俊脸干净白皙,直挺的鼻梁上挂了副无边眼镜,虽然年纪不过二十八,但却予人稳重成熟的印象,他身上散发出绝对的自信,彷佛事情一落在他手里,就算要的是天上的星星,他也能搞定。
不过这趟说服之行,倒是让他颇有滑铁卢之感。
本来他以为可以轻松搞定的,毕竟他提出的条件对这个萧条的小镇来说助益匪浅,没想到他第一次被黎太太赶出去,第二次被黎先生赶出去,所幸第三趟来开门的是黎笑娴,他才顺利的踏进黎家大门。
不过,这已经让他在这件事上浪费的时间超乎预期。
走到门口招招手,躲在车子里吹冷气的司机马上下车跑过来。
「将孙小姐的行李拿上车。」他威而不严的命令道。
司机小陈迅速的将沉重巨大的行李箱给拉出了黎家大门。
董异麒转向黎氏夫妇。
「你们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他保证,随后又低声补了句,「于公于私。」
他闭了闭眼,那道飞起又重重跌落的身影又再次在他眼前重现。
没错,于公于私,他都有照顾好董瑞昌女儿的责任。
于公于私四个字似乎带了某种负面特质,激起了罗倚曼所有的新仇旧恨!她愤懑的起身走向他,二话不说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五指清晰的红印立刻浮现在董异麒的左脸颊上,他梳得整齐的发丝也落了几绺下来,垂在额前。
黎叔谋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黎笑娴则迅速滑过去挡在董异麒身前。
「妈,妳这是做什么呀?!」她拉住母亲的手,免得她又失去理性。
「看到他,我就一肚子火!当初要不是他,我们一家人现在还是快快乐乐的在一起,妳爸也不至于因为救他而被车撞死!要不是他,我们母女俩更不会被羞辱到那种地步!他夺走了妳爸爸还不够,现在连妳都要从我身边抢走!」
罗倚曼惊惶失措的抓住女儿的手。
「笑娴,以前那些事妳可不能忘记!妳不能忘记妳爷爷他是怎么把我们母女俩赶出来的,都是因为他!要不是他,妳爸爸不会死得那么惨……别去好不好?妳去的话,叫妈妈怎么办……」她又悲从中来的嘤嘤啜泣起来。
「妈!」黎笑娴轻推了下母亲,努力给她使眼色。她身后的黎爸爸脸色已经接近铁青了。
等到罗倚曼停止哭泣,了解女儿挤眉弄眼的目的后,已经太晚了,黎叔谋已经气炸的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身上的肥肉气得一抖一抖的。
「我就知道妳一直不满意我!嫌我穷,没给妳们母女俩过好日子是不是?」他愤怒的张牙舞爪,然后又悲伤的眼泛泪光。「我知道我没用,但我对妳跟笑娴的疼爱可是发自内心的呀……想不到妳还是忘不了前夫,我到底算什么……」
他捂着脸,悲愤沮丧至极的跌坐回椅子里。
罗倚曼连忙奔到他身边,整个人往他身上靠去,情绪变化之大,识时务之快,无人能及。
「老公,人家没有那个意思,你何必想那么多呢?」她低声下气的吸着鼻子。
该死的!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罗倚曼在心里暗骂。都是那个浑小子害的!要不是他,她怎么会犯这种大忌,忘了叔谋的存在还放肆露骨的缅怀先夫,唉……
当她吴侬软语、嗲声嗲气的安抚黎叔谋时,黎笑娴已经趁机将董异麒拉出了黎家,坐上艳阳下的黑头轿车,呼啸而去。
看着住了十二年的小乡镇不住从车窗外向后退,一股淡淡的离愁也在一向爽朗的黎笑娴心头蔓延开来。
她侧首瞧向望着窗外的董异麒。
他坐在她的右手边,她可以轻易的看见他左脸颊上的红痕。
「你要是听我的话,每年来探望我跟我妈几次,今天你就不会挨打了。」她觉得有点愧疚。
她看得出妈妈那一巴掌完全没有留情,他又是个好看的白面书生,那红印肯定会转成淤青,留在他的脸上好几天。
董异麒将视线从车窗外收回,细长的黑眸淡淡的扫了她一眼。
「我得工作,而且我不怪妳妈给我这一巴掌,这是应该的,她喜欢的话还可以多来几掌,只要她高兴。」他盯着她的脚下。「都已经进车里了,妳的轮鞋可以脱下了吧?这脚踏垫是我最喜欢的一套。」
「除非你要我晕死过去,否则要我脱不是不可能的。」她摊摊手。
「妳真的病得不轻。」他也不坚持。
当年黎笑娴的爸爸被车子撞飞起来,重重的落在当年才三岁的她脚边,父亲鲜红的血围住了她的白色小皮鞋。
从那之后,她就不穿白色的鞋子,整天躺在床上,两年内没有下过床,只因她一落地便昏厥。
直到五岁那年,他寄了双铁豹新生产的轮鞋给她,从此之后,她便迷上此道,醒着睡着都要穿著它,这也是阻止她双脚落地便晕倒的唯一方法。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她目睹父亲死亡所留下的后遗症,无药可医治的心灵创伤,促使轮鞋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只有轮鞋才能让她逃离满是鲜血的地面。
她会病得这么厉害,他得负完全的责任。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黎笑娴不在意的耸耸肩。
以前的事,她老早就接受并放下了,只是对双脚毫无阻隔的接触地面仍感到恐惧,加上穿著轮鞋她很自在,也就不想改变了,完全不干他的事。
「看来你在铁豹鞋业混得不错。」铁豹鞋业是董家的事业主体,设计制造的运动鞋、溜冰鞋、轮鞋系列行销全球。
董家靠这赚了不少钱,她应该将五千双轮鞋改成一万双才对,当成礼物送人也行,真是失算!
「还好。」董异麒淡淡回答,对这话题没什么兴趣。
「应该是很好,否则也不会忙得没时间回我的信。」黎笑娴埋怨了起来。
从懂得ㄅㄆㄇ后,她就开始写信给他了,一开始是用注音,接着注音、国字混着用,接着全部是国字,每星期一至三封,从没间断过,字也愈写愈漂亮,但他始终没有回过信,只会不断的在每个月的六号寄钱给她们母女俩,直到现在。
妈妈相信那是死去的爸爸庇护她们所以从天而降的钱,只有她知道,那是他寄来的。
「我是很忙。」他望向车窗外。
「那你常偷偷跑来看我们,是忙里偷闲?」她偷瞧他的反应。
董异麒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看着她。他不明白她那双澄澈清亮的眼眸里,为什么没有恨?有的却是不应该存在的信任与仰慕?
「我只是想看妳们过得好不好,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应该做的事。」
「原来是这样。」她点点头。「其实你不用这么麻烦的,我跟妈妈过得很好,这些我都有写在信里,你都没看吗?」若他真的没看,那她会很伤心的。
「我说过我很忙了。」
他冷漠的语气让黎笑娴气得真想朝他发红的脸颊上,再狠捏一把,加重他的伤势!
眼珠一转,她换了个话题。
「爷爷突然找我回去是为了什么?妈妈再婚后,我们就没有他的消息过,他该不会要死了吧?」她一直怀疑着这个可能性。
「董公身体好得很。」他没好气的回答。
「那是为什么?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开了一堆超级好的条件,只为了让一个不闻不问了十四年的孙女儿回家认祖归宗呀!」除非他要死了,想见她这无缘的孙女儿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