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三月,仍是乍暖还寒的天气。夜已深了,街上冷冷清清的,疲倦了一天的喧嚣,早已入睡。只有打更的偶尔敲着梆子,拖着悠长的吆
喝声在街巷中蹒跚而过, “梆——小心……喽,梆——火烛……喽!”一句话还没吆喝完,人却早已离得远远的看不见踪影了。
一轮明月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树梢,诱动着天幕中的千万颗星子,齐为深墨色的穹苍点缀光华。
祝宅后苑的绣楼上,琴音似水。一个素装少女盘膝坐在窗前,一双玉手轻放筝上,轻拨徐按勾抹挑滑。手纤美如明玉,如雪的皓腕上略微带着一点晕红的血色。
一曲终了,少女轻咳了几声。
“小姐。”随着一声低柔的呼唤,一件披风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身上。
用不着回头,少女也知道这会是谁,这宅子里能和她这样接触的也只有银心一人了。
“小姐,夜深露重,还是早点儿歇息了吧。”停顿了一下,银心面露难色,“明天又是十五之日了,一早还要去给老爷夫人请安……”
柔柔的月光勾勒得少女精致细腻的五官更显得清丽可人,但她的眼角眉梢却衔着一种与她的韶华全然不符的淡漠与幽凉。
半晌,她淡淡地开口:“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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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向爹爹问安。”敛襟向祝公远施了一礼,祝英台看向一旁的腾氏,略微福了福, “二娘。”
腾氏冷哼,“啪”的一声,重重地放下茶盏。
“嗯,坐吧。”扫了一眼腾氏,祝公远淡淡地开口。十几年来,他对这个女儿一直都是若即若离。只有每月的朔、望之日才会让她一早过来请个安,其它时候祝英台则呆在绣楼里,几乎是不出产。
祝英台低声道了谢,低眉敛目、双手交握端坐在一旁的墩子上,眼观鼻、鼻观心,标准的大家风范。
“女红学得如何?书又念到哪里了?”想子想,祝公远随意找了个话题。
其实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并不要求女红如何的出色,但到底是要懂些才好,免得被人耻笑。而这些女儿家的事情原本不该是由他来问的,只是……想到去世多年的原配,祝公远暗自感伤。
“女红,嬷嬷一直都有尽心在教。书刚念了《列女传》,如今正在渎《四书》。”
腾氏听了,忍不住敝嘴, “哟——凭姑娘这容貌,如今又念了这些的书,将来怕不是要进宫做娘娘了吧。”
祝英台冷然一笑,不去理会腾氏话中的讥讽,“英台庸脂俗粉,二娘谬赞了。”
“真是越来越像你娘了。”打量良久,祝公远心中慨然。虽然除了正房倪氏之外,他又继娶了腾氏为妾,但那也只是为了传承香火而已。在祝公远的心中,最在意的仍是原配夫人倪氏。倪氏出身名门望族, 自幼便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持
重、端庄且修养极好,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而这些又岂是青楼出身、以色事人的腾氏所能相比的。
腾氏坐在一旁,脸色勃然一变。虽说正房去世都这么多年了,可无论她在枕畔如何软语相求,祝公远就是迟迟不肯将她扶正,原来心里仍然在惦记着那个八成早已化成灰的死鬼。
不愿看到继母醋意大发的样子,祝英台淡然起身,退了出来。但远远的,仍能隐约地听到从正房里传来的又哭又闹的嘈杂声。
从正房出来,祝英台却不急着回房,只是沿着长廊慢慢地走。
“小姐?”银心诧异地看着祝英台, “这是去后花园的路呀。”
“嗯,天气好,我们过去走走。”祝英台说得漫不经心,却难掩心中的郁闷。
此时正是江南春光明媚的时候,满眼的树木郁郁葱葱,堆翠似的长着新枝。翠绿的柳树枝
条,拖起一丈来长的嫩叶穗子,借着拂人衣袂的柔风,轻轻地在长空中飘动。祝家的庭园是标准的江南式建筑,主体建筑与附属建筑、内部建筑与外部建筑纵横交错,相互垂直,紧密相连。整个庭院占地颇广且布置得别有匠心,呈现出一派“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的格调。园内依势曲折,通幽度壑,亭台、水榭等建筑均以曲廊相连,高低起伏,错落有致。
后花园内花木扶疏,掩映着一座座小小的假山,山石都是特意从湖州运来的,玲珑透剔、堆砌自然,深得”皱、瘦、透、漏”之神韵,一望便可知均是出自大家之手。艳红色的鲜花,密密层层地分布在新枝上,经太阳一晒,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幽香。
蔷薇架的旁边搭着一座秋千架,祝英台走过去双手挽住两边的五色绳索,坐在吊着的千板上,一来一去,缓缓地飘荡。她今天穿了件黄罗长夹衫,外面罩了一件水青色的镶缎背心,下面露出簇新的缕金穿花百褶裙,脚踏齐云履,远远看上去就像只大蝴蝶在和着柳絮花影,贴住秋千架子飞舞。
良久,绳索慢慢地缓了下来,渐渐地由缓而止。祝英台轻皱着眉头坐在秋千上出神,却并不下来。
“小姐,”银心从衣袖里取出丝绢轻揩祝英台额头上的汗,“秋千打得太久,累了吧?”
祝英台摇头,“还好,并不算累。只不过是觉得有些闷,出来散散心。”
“小姐,你说打秋千不累,可依奴婢看有些不然吧?看你今天才多玩了一会,脸上就带了红色,额头上也沁出了汗呢。”
“什么奴不奴婢的,这些年来你我一向情同姐妹。这里又没有别人,不必避讳什么的。”
“小姐———”
凄然一笑,祝英台轻抚自己的掌心,“什么小姐,不过是个不祥之人罢了。”
亲娘的早逝一直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父亲的若即若离更令她心痛。
“小姐!”银心吓了一跳,慌忙四处张望了一下,“这话要是被老爷听到,不得了的。”
仰头望向天际,祝英台羡慕地看着那些偶然飞过的不知名的雀鸟。
那园外的天空,一直都是她所渴望的……
第二章
月无边,寂寞亦无边。
一袭月白素绸的单衣静静地站在窗前,祝英台轻抚了一下双臂,感觉到些许的凉意……不知从何时起,她经常会像现在这样莫名地感到孤寂,午夜梦回之际总是觉得有一双深遂的眼在痴痴地望着她。他是谁,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双
黑若子夜的眼眸令她有种异样的熟悉,深深地烙在她的心上,占据着她的心头,连带着也占据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小姐,”银心进来掌了灯,皱眉看着单衣的祝英台,“穿得这么单薄,会受寒的。”
“不妨事的。”祝英台回眸,“碧环叫你去做什么?”
银心怔了怔,一时之间倒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碧环这个昔日腾氏房中的陪房大丫鬟,如今早巳嫁给了祝府管家祝祥为妻;更仗着有腾氏的撑腰,所以从来都不曾把祝府里的下人们放在眼里。可她又怎能把这些告诉小姐呢?
祝英台担忧地看着银心,“她没有为难你吧?”
银心掩饰地笑笑,找了件家常穿的锦袍给祝英台披上,“怎么会呢?刚才是老爷叫她来找我的。”
“爹?”
“嗯,老爷说要去义兴些日子,叫小姐明天一早不用过去请安了。”
义兴位于太湖的西岸,古称荆慈,秦汉两代叫做阳羡。三国时,孙权十五岁那年曾在那里做过阳羡长,广揽东吴人才,兴办学馆,把阳羡的古寺旧庵都作为习学的场所。归为晋朝以后,那里的文人墨客仍然经常云集在一起吟诗作赋,其中更有不少隐居的高人。是个文化兴旺之地、求学习文之乡,更是江南的文墨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