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不禁皱起眉。“你有这么灰色的想法?”
绿灯转黄,她减缓车速,在白线前停下。“我只是描述人生,无关它是什么颜色。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说:“当然不,除了琐碎的柴米油盐之外,总还有一些理想。”
她哼声。“理想,什么是理想?”
我深深望着她。“比如找一个能够相伴一生的灵魂。”
她没回头。“那么现代很多人的理想都要破灭了,离婚率高得吓人。”
我脱口说:“他们的理想不等于我的理想。”
双喜未答,晓君先笑出声。“陆教授倒有颗赤子之心。”
我未及反应,双喜便同晓君道:“难怪我们只能是浊人。”说完她与晓君一起笑了。
我顿时面红耳赤,感到极不自在。
双喜与我印象中的双喜不同,像换了个人。
我困惑极了!
不知究竟是我未曾深入了解过这女子,抑或十年岁月里,她已改变?我是否将她想像得太过美好?
随缘居的食物远近驰名,但这一餐,竟有些索然无味。
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打量坐在身边的杨双喜,她自在的动筷、介绍菜色,分享品尝心得,畅言欢笑。
她是个热情于分享的人,与她在一起永远不会嫌闷,然而我,我的心却渐渐冷缺……
是哪里出了问题?
婉拒让双喜送我回宿舍,她们有公务待办,也不坚持,驾着车走了。
回头我先到书局去取订书,然后一整个下午,都为双喜的改变感到困惑不已。
我找不到解答,亦没有方法能够停止让这件事占据我的全部心思。
时间就这样流逝,直至一通电话将我从冥想世界中解救出来。
“陆承信,我是杨双喜。”
我一怔。我们刚刚不是才分手,怎么会打电话过来?
“我刚从客户下榻的饭店离开,想见你,你能不能出来?只占用你几分钟时间。”
我边听边望了眼壁上的钟。
六点钟。
逝水年华。
夏季天色暗得慢。我听见我说:“好。”
“那么在你宿舍道路出来的那间书店门口等,可以吗?如果我晚到,你可以看看书打发时间。”
“可以。”我说。
“我约莫再十分钟能到。”
“不急,你开车慢点。”这时间车流量大,容易出事。
“谢谢关心,待会见。”
她挂了电话以后,我没心情干坐在屋里等,捉了件外套,便踱步到约定的地点。
我站在书店门口,没有进去,怕双喜一来找不到我。
话说回来,她找我做什么呢?
我没有等太久,就见她匆匆向我走过来。
“车子呢?”
“让晓君开去买东西,我们约好十五分钟以后见。”
意思是:我只有十五分钟。
“找我出来,有什么事?”意外的发现她其实不算高挑,她的发顶只及我肩线处,身形纤细,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情态。
但她仰起头来凝视人的那股气势,又会让人将她拱上天边去。一颗天上的星,高不可攀。
“站在这里讲话不方便,介意一起走走吗?”
“宿舍区有条步道可以散步。”
我带她往那步道走。
走了五分钟之久,她一直未开口说话。我心想:只剩十分钟了,她究竟要与我说什么?
步道不长,绕了一圈,我们又回到原点。
十五分钟刚好到了。她终于开口说话,我屏息聆听。
她说:“我该走了,晓君该把车开回来了。”
这就样--她特地叫我出来,就只是要跟我说这句言不及义的话--
喔,当然不是言不及义。它只是个开场白,她接着又道:“陆教授,有些话我必须跟你说,如果我说错了,请见谅。”
我不禁为她的语气紧张起来。“你想说什么?”
她以眼神紧紧捕捉住我,凝视许久,才道:“你究竟想在我身上找到什么?”
“我?”我不懂……
她又道:“不管你想在我身上找到什么,你都会失望。”
我楞住。我想在双喜身上找到什么?
“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个人。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
天旋地转,我无法有任何反应。
她瞅我一眼。“再见了,陆教授。”
她鞠躬,而后转身离开。
那一声声碎裂的声音来自何处?是衣帛还是我的心?
我跌坐在地上,直到路人将我扶起,我踉跄的走回单身宿舍,脑袋仍无法思考。
夜里,系上张教授来请我过府用餐小叙,我见到他,劈头便问:“老张,你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经双喜一说,我已认不清自己的面目。
张教授说:“老陆,开玩笑,你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我摇头。“你说说看。”
他说:“陆承信,世上少有的理想主义者,难得难得。跟你一比,我们这些没什么理想的俗人,非得站到一边去不可,哈哈哈。”
这是恭维。
这也不是恭维!
我彻底被打败了。被一个叫作陆承信的理想主义者打败,哈哈哈!
我听见我用一种怪异的语调自嘲:“难怪至今我仍找不到我的另一半。”
张教授拍拍我的肩头。“大丈夫何患无妻!总有一天会遇到适合的对象--来来来,别哭丧着脸,我们今天好好喝个够。”
教授多得是酒徒,张教授是一个,我也将要加入其中。
“承信,你最近是不是都没跟何小姐联络?”我妈打电话来,最常问的就是我的婚事。
每次接触,话题总不离此道。
我有时会想:难道母子之间已无话可说?
我虽心灰意凉,但不至于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以及不要什么?
试图把自己回归到未遇见杨双喜以前,那时的我只记得她的笑,单纯的喜欢,没有其它妄想,便觉得幸福。
但是……天,我做不到。
她那日的一句一字像夏季午后的雷雨般,打在我心头,铿锵有声。我不禁深思起她的话。
我究竟想从她身上找到什么?
是过去的她?还是我自己的理想?
冷静下来,我才发现,我根本不了解这个女人。一点也不了解!
我见到的,只是她的一张面具。她不必将面具揭下,我便已落荒而逃。我没有勇气仔细去看看真正的杨双喜,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把理想中的一个幻影投射在她身上,想欺骗自己:就是她,我梦寐以求。
这样的感情,太容易碎。想来她是看出了这一点。
我站得太高,所以也跌得惨痛。大凡一个人要血淋淋的剖开自己、认清自己,没有可能不痛。
好双喜,我应该感谢她点醒了我才是。过去我太不切实际。
“叩叩叩。”
有人敲门,我想大概是学生。“请进,门没锁。”
门打开,一张脸孔露出来。“陆大哥……”
我有些讶异。“何小姐?”她来做什么?
何舲娟整个人探进来。“最近都联络不到你,我有些担心,顺道过来瞧瞧。”
她抱着一束百合,穿着一袭白衣,整个人看来清爽极了。
“谢谢关心,我只是忙了点,请进,随意坐,研究室里很乱,见笑了。”我翻找出免洗杯,倒了一杯开水给她。
她左手接过水杯,右手仍捧着那束花,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只得道:“很漂亮的花。”
她微微笑,顺手将花束推来。“送给你。”
“给我?没听过女人送花给男人。”我替她将花放到一旁。
她耸耸肩。“有什么关系呢?这也是我第一次送花给男人啊。”她瞅我一眼:“有时候送花只是一种友好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