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意晴回瞪他一眼,啐道。“有两次不小心的记录就得天天接受你的盘问,难不成,我真的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
项昱微微一笑。“我习惯了。”
她不禁心有所动──习惯,如果可能,她真希望现在的生活能成为“永远的习惯”,平实又充满乐趣;生命中起起落落的波折已经让她倦了、累了。如果真有神灵菩萨,她会衷心祈求,希望自己的下半辈子能是这般淡中有味儿的生活。
“想什么?这么专心。”项昱揉了揉她柔顺如绫、细滑如缎的发。
“没什么,”意晴缓缓答道。“只是觉得现在的日子似乎太完美、太舒适了,我怕我会舍不得离开。”
“离开?我不会答应的。”他搂得更紧些。“我知道你要找完颜霍和常自笑报杀父灭家之仇,但是凭你一个人如何能达成?我希望你暂且按捺,等待时机。答应我,千万不要莽撞行事。嗯?”
瞧他那紧张的模样,意晴不由得轻笑出声。“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这里的生活像是一场美好到不真实的梦,只怕终有苏醒的时候。”
“你……这多愁善感的小东西。”项昱倒是松了口气,吻了吻她小巧的耳垂。
意晴轻轻合睫,享受这份亲昵所涌生的甜蜜。另一方面她心底隐约也明白,这并非多愁善感,而是残酷的事实──她就曾亲身经历、亲眼目睹这种无情猝来的痛击,谁知道平静无波的湖海什么时候会突然风浪大作呢?况且,项家、苏家上一代的仇怨即使当事人俱已谢世,无须延续至下一代,但是她没把握自己能做到完全遗忘的地步。项昱和她之间的种种,会不会在未来徒留梦醒无着处的喟叹?
“又怎么啦?”项昱扳过她的身子,低声问。
在他热切关怀的询问下,她重新张开清灵秀目,淡淡一笑,向后退出项昱温柔的钳制。“你知道我在哪儿出生的吗?”
“不是在汴梁吗?”项昱记得二十年前是在雍亲王府见到刚足月的她,那个晶莹剔透的粉娃儿,没错!
她摇摇头,笑得很轻很轻,像是映照在她秀颜皎若素绡的月华。“我出生在临安城南一个浜海的小镇──曲湄,只是爹几乎立即就把我和娘接来汴京,对那儿反倒是陌生了。”
意晴的眼光似乎望向很远很远的江南,继续说:“爹曾说曲湄有满丘缀着白花的芦苇,一到秋天随风摇摆,乍看之下宛如银浪,他和娘就是在那儿相识的。我没去过曲湄,也没见到海,爹说那是一大片与天相连的湖泊,望不着边、深不可测,还有喜怒哀乐呢!你见过吗?”
项昱宠溺地看着语带天真的意晴,再度将她拥入怀中,低低地说:“没有。常听你提起你爹,却很少谈到你娘。你爹和你似乎较亲近,嗯?”
“嗯。”她微颔首。“我娘不大搭理我,她总是顾着天朗较多些。爹或许是为了这缘故才特别宠顾我吧,否则连对娘他也很少主动开口。”
朔风野大,吹得她衣带飘飘,纤细的身子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一道没来由的不安阴影掠上项昱心头。他直觉地将怀中的她搂得更紧些,如此才能稍稍舒缓惟恐她远去的惶急。
意晴不解他突如其来的紧张,瞧他额上沁出冷汗,关心问道:“你没事吧?”
项昱蓦地觉察到自己的唐突,也隐隐约约了悟内心深埋的忧虑是什么,他给意晴一个安抚的微笑,并松开手。“没事,只是希望你千万千万不要独自去寻仇。”
原来这是他适才情绪紧绷的原因?项昱毫不掩藏的眷顾,让她点头给予保证。
项昱暂时服下了定心丸,但阴影仍如苔粒般黏附心头,要能除去却非这一时三刻了得的,势必得挨上一阵子,挨到意晴心头的阴影剜除,他的阴影才能消失。他牵起她滑嫩的手。“走吧,风刮得紧,我送你回屋里去,免得你明儿犯头疼。”
“嗯。”两人往梧桐馆的方向并肩行去。
“天寒地冻的,怕是要下大雪了。”
是啊……就快下大雪了……
※ ※ ※
“大哥,找我有什么事?”项玮顺手掩上门扉。
“玮弟,我希望你能带宁儿到江南苏州去,越快动身越好。”
项玮闻言大惊,语气中尽是讶异和疑惑。“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这是我计划已久的。”项昱冷静地道出始末。“我一直有意结束归云庄在华北的商业活动,现在正是时候。”
“可是……这里是父亲一手建立起来的啊!”项玮已经忍不住地打断他的话。
项昱做出要他稍安勿躁的手势,声调一如刚才的淡然。“玮弟,我也明白。只是一旦女真在华北的势力站得稳了,归云庄偌大的产业和经济操控力绝对会成为朝廷不除不快的心腹大患,到时非但你我性命可能不保,最危险的还是名下许多的店家会遭牵连。”
项玮细细考量,终于收起乍听时不可思议的满腹惊诧,有些明白项昱的深意。“大哥,我知道你的顾忌。我们可以用归云庄的势力和女真狗一搏,但无论输赢,受害最深的都是无辜的百姓。你是为了怕走到那步田地而做这决定的,是不?所以在这几次巡查时,你都不经意地透露许多经营上的策略和实务资料,大哥早就暗中让他们学习独立了。当时还对大哥的行为颇感纳闷,原来是有如此深的涵义。”
项昱微扬唇角,表示嘉许──玮弟又长大些了。
“不过,”项玮仍有疑问。“大哥何不一起南行?”
“我在北方还有些事儿得亲自处理,更何况八年前父亲逝世那桩疑案尚未解开。待一切安妥后我自会到苏州与你们相聚。”
项玮也看得出来大哥放不下苏意晴,当下不再多问。“那么大哥,我到苏州去是不是有些任务?”
“没错!”项昱拿出一本帐册和江南地图。“我在多年曾以‘巧织坊’为名投资苏州织造,并差人秘密搜集不少相关资料,这些年下来也小有斩获。这帐册和地图可以让你明白细部状况和分布情形。”
项玮接过,大致浏览一下,不禁对眼前沉着冷静的大哥更加心折,在短短数年内能有如此规模,简直就是奇迹,虽然没有归云庄在华北那种呼风唤雨的势盛,但是已经占有一席之地了。他问道:“大哥,是谁在江南助你管理生意?”
项昱轻松一笑,说:“你绝对料不到,是韩叔。”
“韩叔?这怎么可能?”项玮眼晴一亮。“韩叔不是名大夫吗?怎么会帮大哥你照顾生意?更何况韩叔最讨厌定居一地了。”
韩若风,世称“醉淳于”。“淳于”是赞他医术高超不下西汉太仓公淳于意,也是形容他有着同淳于意“不以家为家”的行游潇洒,至于“醉”字自是言其嗜酒如命的个性。由于小时和项国夫一起成长,两人比亲兄弟还亲,尽管后来各走各的方向,这份情感不曾转淡,至今未成家的韩若风更是把项家两兄弟视若亲生。
“只要有美酒……”项昱难得在弟弟面前露出一脸狡狯。“何况,韩叔可以藉访查时满足一下他闲云野鹤的性子。”
项玮看大哥的样子,态度也放轻松了些,无奈地叹口气。“狠毒的大哥,可怜的韩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