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这里整整两年,妈妈在附近国小的早餐店找到工作,生活大致安定。
小优则从一个稚龄幼儿变成小学生,人长大了,但伤痕未曾抹去,过往的恐惧仍在她心底伫留。比方,她上课合作、月考逼自己拿满分,并不是她喜欢读书,或想得到夸奖,而是她害怕老师手上的棍子,她很明白一个大人下手会有多可怕,挨打的滋味她尝得够多。
比方,她对每个朋友的要求从不说NO,并不是因她渴望友谊,或企盼有好人缘,而是害怕别人生气,怕别人恶狠狠的表情。
所以她乖、她懂事、她主动、她听话,谁的话她都听、谁的话她都遵从,不管合不合理,只要是旁人的要求,她都会尽力做到。
努力,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受伤害。
小优随时随地在保护自己,她不像刺娟用锐刺防止别人侵犯,而是裹上厚重毛毯,让每个人都觉得她柔软、可爱、无害,而不对她发动攻击,她用博取别人的好感来减少伤害,不管这层厚毯是不是让她热得近乎休克。
今晨,闹钟还没响起,一阵小提琴乐声自窗外传来。平日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会扰醒她,更别说是小提琴声音。
赤脚走到窗边,从窗口往外看——新邻居搬来了!
连续几个月里,邻家整修、植花树,成天吵吵闹闹连夜赶工,扰得她没好眠。
上星期吵闹声不见,几个工人抬来家具,堂皇富丽的家具看得小优傻眼,尤其当那架纯白钢琴从货车上被搬下来时,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公主、王子!直觉地,她认定了住在里面的人是公主、王子。
她愣愣地望着树下的大男生,一扬弓,他半眯眼的神情让小优为之迷醉。她痴痴迷迷地看着他,一眨不眨,心调不开、视线转不开……
王子……她心中的王子……在小优八岁那年,遇上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王子。
突然闹钟响起,刺耳的铃声制止她的陶醉,也制止迷人琴声。
大男生仰起头往窗的这边探望,金色阳光映在他迷人的微笑上,小优的脸一下子涨红,连连退过几步,脚步凌乱慌张,心跳噗通乱撞。
按下闹钟,她用最快的速度叠被、扫地、洗昨晚的碗筷,刷牙洗脸、冲牛奶、吞面包,在脸上红晕尚未尽褪时,打开嘎吱作响的生锈铁门,背书包上学去。
她一路走着,在脑中盘盘旋旋的,全是那张金黄色笑容,温暖、安全、让人舒服的笑。
低着头,承受书包的重量,她看着自己的白布鞋,一步步在眼前交错……
叭!叭!两声短暂喇叭拉回小优的注意。
回眸,黑色的车子在她身后停下,她以为是自己挡住别人的路,退过两步,她缩在小径边缘。
门开,一个漂亮得像芭比娃娃的阿姨走下车,她笑着对小优说:“妹妹,请问你是致强国小的小朋友吗?”
见到陌生人,于优下意识想逃,但她的毛毯性格浮出台面,定下身,勉强自己挂起微笑。“阿姨好,我是致强国小的学生。”
“我们第一天搬来,不知道致强小学在哪里,你可以为我们带路吗?”光是淡淡一句交谈,胡幸慧就喜欢上她。
这个小女生沉稳恬静,用美丽来形容小女生并不恰当,但她就是美丽,美丽却哀愁的一张小脸,以身量来测,她大约七八岁上下,但不展的双眉,却带着早熟的忧郁气质。
沉吟半晌,小优点头。漂亮阿姨为她打开后车座门,上了车,她才发现坐在身旁的大哥哥,是早上初见的小提琴王子。
车子刚启动,漂亮阿姨出声招呼:“我是胡阿姨,你也可以喊我幸慧阿姨,正在开车的是储伯伯,坐在你身边的大哥哥,是我们的儿子,叫储英丰。小妹妹你呢?”
“胡阿姨好,我叫于优,是二年三班的学生。”她没选择“幸慧阿姨”这称呼,她不习惯和别人太亲昵。
“英丰哥哥从今天起,要转到你们学校,以后请你多多照顾。”
“好!我会的。”柔顺点头,尽管他们只是陌生人,但她从没对人说过不。
“于优,接下来要往哪里走?”储伯伯转头问。
“不要转向大马路,走右边那条比较小的路。”
“知道了,谢谢。”笑笑,他点头。
他的斯文让她好羡慕,要是爸爸也像他,她们就不用逃出门了。
“于优,你都自己走路上学吗?家里到学校有一段路,爸妈怎没载你去?”
“我爸……很早就去世,我妈妈在早餐店里工作,天没亮就要出门上班。”
“这样啊!不然以后储伯伯送你去上学,下午,你再陪大哥哥一起走路回来,胡阿姨的开车技术不好,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去接哥哥下课。”储伯伯说。
可是……她是上半天课啊!但是,没学过拒绝的于优还是点头。这一点头,她和英丰的生命交叠,淡淡的一面缘加浓了色彩。
今命令
算好时间,于优走到校门口等待,下课钟响起,她在鱼贯走出的老师、大哥哥、大姐姐中间,搜寻储英丰的身影。
她看到他了,几个同学围在他身边,一群人说说笑笑,好不愉快。她没走向前,只是慢慢地等他们从自己眼前走过,然后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走过几个弯路,同学各自回家,空空的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才发觉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于优。
英丰停下脚步,等她走上来。
“你在等我?”他问。
“嗯,我陪你回家,胡阿姨的开车技术不好。”她复诵储伯伯的话。
“早上是你在窗户边听我拉琴?”他再问。
“是,你拉的很好听。”
“你喜欢的话,可以常到我家来听我拉琴。”她的声音软软甜甜的,听得人很舒服。
“可以吗?”她仰头望他,笑开唇,眉毛却仍是微微皱着。
“当然可以。”不自主地,他伸出拇指按平她眉间皱摺。
“你长大要当音乐家吗?你要站在台上拉小提琴给很多很多人听吗?”
“没错,我还要写出伟大的音乐剧给世人传颂。”说起未来,他有满腹理想。
“那是伟大的人才可以做的事情,大哥哥,你是很伟大的人吗?”
“我是很认真的人,伟不伟大要看我长大,有没有做出伟大的事情,才能决定。”
“不对,会拉小提琴就很伟大了,我们班有一个同学会弹钢琴,只有她能够碰音乐老师的钢琴,我好想弹弹看,可是我知道不可以,因为我不够伟大。”
“笨!想碰钢琴来我们家,我教你,哪有伟大不伟大的问题。”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条巧克力,递给她,但于优手里抓了好几片绿色叶子,腾不出手来拿。“你手上是什么东西?”
“是桑叶,我绕很远的路去同学家拔的,自然老师说要养蚕宝宝,要是养死掉要扣分。”他的巧克力套出她的话,也套开她的拘谨和小心翼翼。
“为什么要绕远路到朋友家去拔,别的地方没有吗?”他拆开包装袋,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储英丰是独生子,有渴求同伴的倾向,而眼前这个既顺眼又容易摆布的小女生,无疑是他最好的对象。
“我不知道。”摇摇头,巧克力真好吃,这是她第一次吃零食。
即使爸爸在的时候,她们的生活仍然拮据,常常一盘青菜、一个罐头就解决一餐饭,现在的情况当然更糟,妈妈一个月的薪水扣掉房租,能剩下的不多,不过幸运的是,妈妈常可以把早餐店里没卖掉的三明治、面包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