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明注视她气呼呼跑进大厦。他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她这样可以闹得他天翻 地覆,气得牙痒痒,又巴不得爱死她的女人了。
***
见到那套衣服时,敏芝的眼泪立即夺眶而出。云英赶快去拿毛巾,人杰屈膝跪在母 亲身旁。小诗坐在章爷爷身上,动也不敢动。
云风不悦地看向诗若。“你为什么这么做?”
敏芝向丈夫摇摇手。“别怪她,云风。”她转向诗若。“谢谢你,诗若。”她抓紧 她的旧衣。“我当初离开,什么都没带。只要是娄克嘉买给我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 我相信我走以后,他也会把我的东西尽数扔掉。这个一定是英明偷偷留下的。”
云英递给她一条毛巾。敏芝接过去,拍拍她的手,用毛巾轻按一下眼睛。
“我想我是该去看看他。”敏芝说,半是自言自语。
“要看也该是他来看你。”云风说:“你不欠他们娄家什么。”
“我欠那孩子,云风。他是无辜的。”
“英明说,”诗若慢慢说道:“你走后,他父亲变了一个人。而他成了个有家却无 父无母的孤儿。”
“你不要说了!”云风斥喝,“你没看见你已经把我太太弄得够难过了吗?”
“我很抱歉。我只是觉得,像伯母说的,英明是无辜的。他渴望母亲,想念母亲的 心并未改变。他一个人住在一栋大房子里,那里的气氛像个冰窖。”
“以前就如此。”敏芝喃喃,泪水又滚滚而落。“我不该留下他。可是我……没法 子。”
“你们给了人杰一个温暖的家。同是一母生的兄弟,英明却一无所有。”诗若噙泪 沙哑地说:“他若来,似乎像是他来寻求你们施舍他一些家庭温暖,要求和人杰分享他 幼年失去的母爱。这些温情不能用求来的。所以他不肯来。我替他来,请你,伯母,去 看看他。他需要知道你爱他,需要知道你没有忘记他。”
屋里的人,云风、敏芝、人杰、云英都看着她,为她的话而动容。
“没有忘记。”小诗小声地说。
诗若对她微微一笑。“连小诗都比英明幸福。”她起身,走了出去。
“诗若。”云英追出来。
“不要理我。我要一个人走一走。”诗若说。
“诗若。”人杰也出来了。“谢谢你。我也替我母亲和英明谢谢你。这么多年,我 一直不知道如何去打开这个结。我父亲害怕失去我母亲,不愿意她和娄家有任何联络或 牵扯。”
诗若笑笑。这一刻,她不再是他们所熟知的天真烂漫得不知世间愁为何物的诗若 了。
“英明需要你回去,人杰。你不在,他办公室乱得一塌胡涂。由你经手的事情太多 了,你不去帮他,他会累死的。”
“你呢?”人杰问:“你不回去吗?”
“他把我开除了。”她笑得毫无芥蒂。“我要去走走,这里空气比台北好多了。”
她朝他们挥挥手,轻快地走开。
只有云英知道,她又在扮那个自得其乐的丁诗若了。
“诗若看似迷糊,傻大姊一个。其实我们所有人都亏了她,才能互相明见心性。” 云英低喟。
“英明爱她。”人杰说:“我一直看得出来,只是后来又被他的假面具唬过了。”
“诗若说他开除了她,是什么意思?”
“我想,英明开除的是他自己。”
***
她回来了。英明远远就看到一个纤细的人影,站在大铁门外。他踩油门加速。这次 他不再当白痴,他不再顽固,自以为是。
没有她的日子像地狱。就让她同情他,怜悯他好了,只要她留在他身边。
车子驶近,英明忽然明白那不是诗若。是个穿旗袍的女人。
他只认得一个穿旗袍的女人。
停住车,他由车上下来,迈步走到他母亲面前。
“你怎么来了?是不是人杰出事了?”
“人杰很好。”敏芝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声音仍无法控制的微微颤抖。“我来…… 看你,英明。”
“哦。”他一下子哑口无言。“唔,要进去坐坐吗?”他客气地问。
“我当年离开就发誓再不会踏进这个门一步。”她幽幽然看铁门内的屋子一眼。“ 是你父亲要我走的,英明。”
北投的山风飒飒吹乱了他的头发。有几缕灰丝自他母亲绾在脑后的髻中吹散下来, 飘在颊边。
“为什么?为了人杰的父亲?”他静静问,声音中毫无表情。
“为了我干涉他太多事情。我不喜欢他太多应酬,太多女人,太多次醉醺醺半夜或 凌晨才回家,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有不同的香水味,女人的唇印。有时身上也有。他认为 我不够包容,不够体谅。他叫我滚,因为他有钱,他可以要任何愿意服从他,迁就他的 女人。”
英明皱眉。“我没听过你们吵架。”
敏芝笑笑。“我不吵架的。我跟他说理。他受不了我的冷静。他说我静得像鬼,没 有一点活力。娄克嘉以前就声色犬马,后来我走了,他不过自由得变本加厉罢了,我不是他后来风流的因素。”
“你为什么丢下我?”
敏芝心疼地望着他。“我没有丢下你,孩子。我带不走你,他不肯。你是娄家的儿 子,你是独子。”
“你若要我,你会带我走。”他固执的语气像个倔强的孩子。
“我没办法带你走,英明。我离开时只有一两样结婚时家人给我的首饰,和一些零 钱。我没有要娄克嘉一分一毫。离开这以后,我做了一阵子工厂女工。后来经人介绍, 到一个大学去当清洁妇,才认识人杰的爸爸。”
“我不怕吃苦。”
泪珠滑下敏芝脸颊。“我怕。我怕你吃苦。等我又结了婚,日子安定了,我不敢回 来看你。我害怕你不认得我,或不肯认我。我不知道你父亲对你……我若早知道,虽然 我们的生活不这么富裕,我一定会设法争取的,把你接来和我们在一起。”
英明抿紧双唇。
“妈一天也没有忘记过你,英明。你看,”她打开她勾在手上的提包,拿出一个小 布包。“这是你出生后剪下来的脐带。这是你穿的第一双小鞋,妈给你织的。还有这个 小围兜。你三个多月就长牙了,口水流得跟什么似的。哪,这围兜上都是你的口水印。 ”
泪水模糊了英明的视线。
“妈天天看它们,天天想你,英明。你有成就后,报上关于你的新闻、你的照片, 我统统剪下来,贴了好大一本。改天拿给你看。还有……”
“不要说了,妈。不要说了。”
“英明……”
英明走上前,将娇小的母亲拥入怀里。
忽然,里面的屋子大放光明,电动铁门自己开了,人杰自阴影中冒出来,对他大大 咧着嘴。
“英明,我找到了新工作,闯空门。”
英明放开母亲,愣愣看着灯火通明的屋宅。
“这是怎么回事?”
“进去就知道啦!”
英明看看母亲,她只是慈爱地微笑。他疑惑地走在前面,边回头看他母亲有没有进 来。她就在他后面,人杰殿后。
厅门是开着的。英明一出现,屋里四面八方的拥出人来,全是“英明”的员工。他 们拍着手,齐声唱“生日快乐”。云英和一个英明不认识的花发老人,站在一个三层蛋 糕两侧,小诗站在蛋糕前面,仰着小脸,巴巴的看着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