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转弯,敏敏脸微微偏向他,月光温柔地洒在她脸上,又引得他心神荡漾,如此脆弱不设防;但信威知道她暗藏利爪。也许他们有得拼,他是让人措手不及的黑豹,而敏敏是会变身上斑点的花豹,等她这觉醒来,好戏才开始呢!信威忍不住微笑,车子平滑地向黑暗中驶去。
第四章
敏敏一直在醒不来的梦里,好几次她感觉到灯光、人影、温度,甚至知道车在行进,然后飞高,但头脑昏昏沉沉地就是看不清楚。她努力动着身体,想恢复意识,然而奋战了半日,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反而魂魄更散了。
游游移移,四方幽冥,通过一个长而壅迫的管道之后,仿佛又回到那间寒伧不成形的破屋,阿坤酒后施暴,表面獠牙如地府的阴鬼,秀平的一张早衰脸孔,幼婴的啼哭声,使敏敏身上有火焚般的痛楚。
然后舜洁来了,如带光环的天使,把敏敏带进了童话世界,美丽的皇宫,华丽的衣裳,像易碎的水晶,敏敏乖巧谨慎,深怕卑贱的出身、血液中的污秽,会弄脏这精致完美的一景一物。
刘家志远远走来。敏敏十二岁,方由阳明山搬到市区的高级公寓;家志十三岁,住在附近准备拆除的违建里,有个赌鬼兼酒鬼的父亲。
一个冬夜,敏敏帮照顾她的管家满姨到后门放垃圾时,窄巷阴暗、凄风惨惨,突然一个黑影窜过,吓得她以为遇见鬼。她牙齿打颤地直奔满姨身边,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鬼。”满姨安慰她说:“他只是个可怜的男孩子,没有人煮饭给他吃。他妈妈死了,爸爸又不常回家,所以常到我们后巷找东西吃。上回你嫌太甜太腻的大蛋糕,我就给他了。”
“吃剩下的东西,有别人的口水,不是好脏吗?”敏敏天真地问:“他怎么敢吃?”
“敏敏小姐,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好命。”满姨好笑地说:“天下吃不饱饭的人太多了。饿的时候连树叶、泥土、小虫都抢来吃呢!”
敏敏愣愣地坐在餐桌旁,想像那可怕的情况,小虫怎么吃呢?多年来她第一次想到她的生母林秀平,他们仍是住那挡不住风雨的房屋,过着三餐不继的生活吗?想到这些,她对后巷那男孩有了特殊的关怀,她从冰箱拿出她方才吃不下的煎包子,用纸包着,悄悄放在门外。她在门内静听,心扑扑地跳,一阵郞?声过去,敏敏再由门缝偷瞧,包子已不见,只留满巷寒风。
第二天,敏敏特别买了塑胶便当盒,要满姨装一些饭菜,放在后门口给家志吃。最先满姨还迟疑,后来实在拗不过敏敏。敏敏兴奋地在后门等待,突然巷内传来喝斥声:
哪来的野孩子?和动物一样,把我家垃圾都翻得乱七八糟,下次要叫警察啦!”
敏敏忙开门出去,只见一人影飞快地跑着,她一时忘形,拎着便当在后面追叫:
“喂!你别跑,我有吃的给你!”
连着几天,家志都没出现。热热的便当放到凉再拿回来,敏敏内心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想他会不会饿死在家里了?
“人家都要叫警察了,他哪里敢再来?”满姨说。
“警察会帮他呀!”敏敏说:“警察知道他没饭吃,不会骂他的。”
“才怪。”满姨说:“警察会把他交给他爸爸,他爸爸就会打他一顿。”
“他爸爸真坏,不煮饭给他吃,还要打他!”敏敏皱着眉说:“还不如待在孤儿院里,我们去和妈妈说,让他进孤儿院,好不好?”
“千万不可以。”满姨说:“你妈工作忙,哪有心情管这些。我以前住过违建里,知道那男孩叫刘家志,他老爸是流氓,会拿刀杀人的,我们都不敢管,警察也没办法呀!”
这件事让敏敏发愁了好几天。直到放在后门外的便当又被拿走后,她情绪才好转。家志总是一溜烟就跑走,敏敏没机会和他面对面。
一天清晨,满姨陪敏敏去巷口等校车,她穿着绣花领的白衬衫,浅灰的背心裙,浅灰的呢外套,是私立学校的校服。一双白长袜和红皮鞋,两条及腰麻花辫子,干净又漂亮。
“刘家志站在那儿看我们呢!”满姨说。
敏敏从手上的国语课本抬起头来,见一个高瘦的男孩站在对面,他理个大光头,头型很怪,身上穿着皱皱的国中制服,书包软软地由肩上垂下。
他迎上她的视线,头一转,马上离去。
“他怎么走那么快,我还没和他打招呼呢!”敏敏歪着头,不解地说。
“他不好意思。”满姨说:“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受人家施舍,向人要饭吃,总不光彩。”
敏敏不太懂。由她的角度来看,家里米饭那么多,分给别人吃是轻而易举的事,而别人能填饱肚子,应该很高兴了,又不是考试考不好被罚,有什么好伤自尊心的?
那晚,她在饭盒上放张纸条,上面写:
“刘家志:我不是施舍,只想帮忙,不会伤你自尊心的。何敏敏”
隔天,饭盒被取走后,一张纸条由门缝塞进来,内容是:
“何敏敏:谢谢你刘家志”
她知道她交了一个朋友。几个月后,家志又没有来拿饭盒,满姨说他被他老爸打得骨折,不得动弹。
“那他吃饭要怎么办?”敏敏难过地说。
“这几天他老爸常回家,邻居也会帮忙。”满姨说:“这回要站起来也要一阵子,没见过这么狠心的爸爸!”
“我们去看他,好不好?”敏敏说。
“唉呀!我的大小姐!”满姨忙摇头,“那种地方你怎么能去呢?!万一被太太知道了,我就失业啦!”
敏敏憋了几日,一方面担心家志,一方面对那一片违章建筑也很好奇,就在一个黄昏,骗满姨要去买文具,偷带了一盒掬水轩饼干去找家志。
违建里的路线如蜘蛛网,比她想像的更小、更脏、更乱,到处污水横流,路不像路,凹凸不平,靠几块木板铺着,好几次她都差点跌倒,甚至踩到秽物堆中,令她不断作呕。幸好刘家志的名气很大,一说大家都知道,所以敏敏并没有找太久。
家志的家是敏敏见过最简陋的,只几块大木头拼凑的方形空间,架在一条臭水沟上面,摇摇欲堕。她站在门口还没出声,就看见躺在一堆不成形、看不出花色的棉被中的他。家志看见敏敏,半抬起身子,忍不住锐痛,又气又急又羞,吼叫着:
“谁叫你来的?快走!”
“我……我只是送这个来的。”敏敏有些害怕地说。
她很快地把那盒饼干放在屋子中央那满布割痕的桌上
。
“你走吧!”家志连看也不看说:“不然我老爸一会回来,会吓死你的。”
“好。”敏敏点点头,转身要走。
突然家志紧张地阻止她,因为他远远便能分辩父亲的脚步声。
“来不及了,他在转角了!”他着急地说:“找个地方躲一躲!”
怎么可能?这四壁空空的房子,除了一床一桌,没几件像样的家具,任何人都可以一目了然,连一只蚂蚁都藏不住,何况一个人。
急中生智,家志抓住敏敏,说:
“躲在棉被里,不要出一点声音,知道吗?”
敏敏什么都顾不得了,她躲入了家志的身后,家志紧紧盖住她,并把她压入墙角,一了腥臭、霉馊味齐袭来,令她几乎昏厥,她只好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