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变红云,午后五点二十三分,琉球外海的太平洋海面,落下许多怪异的东西。
德威最后死亡的是他碎裂的脑部,在坠入无尽的黑暗前,他只余一个念头——
意芊,爱,救我……
那是一片好蓝的大海,波涛汹涌,无边无际,只在中央点缀几个石笋般的孤岛,以缘努力地爬着、跳着,后面跟着的是德威。
一峰还有一峰高,隔着是海水跃腾的深崖窄沟。
以缘测好距离,又顺利跳过。她回头等待,德威在另一边对她赞许宠爱地笑着,她伸出手,他纵身一跃,指尖触到她的,人却落入那狂号的大海中。
她还来不及叫,大海就变成火焰,像火蛇般窜上来,她听到德威凄厉地喊着
以缘,救我……
她毫不迟疑地投身入那火海,但马上碰到冷硬的地面。骨头的疼痛蔓延四肢,以缘猛地惊醒,发现自己仍在租来的公寓里,并由沙发跌了下来。
好怪异,好令人不安的梦呀!
两个月过去了,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她仍时时忧心,今天早上还和灵均商量转学的事情。
灵均不太高兴地说:“我们又没错,干嘛要躲躲藏藏一辈子?”
“我只是不想困扰你俞叔叔。”以缘说。
“什么都是为了他,那我怎么办?”灵均委屈地说。
“你很想见英浩,对不对?”以缘问。
“我……才怪!”灵均不愿承认地说:“我早忘了他,他也不记得我了!”
每次讨论都是没有结果,或许她该放灵均回学校,自己找一座庙,彻底远离尘世。
五点半了,在花圃打工的灵均快下班了。以缘想起身煮饭,脚却不听使唤,怎么都无法站直。她试了几次,心渐渐发冷,四肢麻痹的征兆又再度出现,会不会她的脊椎又长气泡了?
为何会在此刻?为何会在那个恶梦之后?她内心有着极不样的预感,不幸的事情又要开始了吗?
屋内突然变得黑暗,仿佛要将她围困。她抬头看见电视机旁的紫晶水仙,发出美丽剔透的光芒,如一盏引路的明灯。以缘冷静下来,在地上爬着,想触碰那浅紫,让来到意识中的恐惧及混乱消失。“
半个小时后,以缘拿到了紫晶水仙,双脚也奇迹似地恢复知觉。她又能走了,麻痹只是暂时,德威也不会有事的,梦不代表什么,是她忧虑太多了。
仅管如此,她仍是一直精神恍惚,做完晚饭,就擦拭着紫晶水仙,没注意到灵均比平日晚回家。
她将紫晶水仙高举在吊灯下,三朵花瓣上染着几点淡淡的红色,她的血,还有信威和智威的,这种绿,有些诡异,是否在德威制定它时,就注定了一个命数在宜中?
楼梯咚咚作响,一阵嘈杂的开锁声后,灵均冲了进来。她的短发飞散在脸上,大大的眼睛内有着惊恐,边喘着气说:“出事了!俞叔叔出事了!”
她尚未说完,就按着电视频道,一片澄蓝的海上,有一滩摊的油、破碎的机身,凌散的物品……新闻播报员用略为急促的声音说——
“这架飞往关岛的飞机,因不明原因,在今天下午五点二十三分坠落琉球东方海面,至今搜救工作困难。据悉机上二百三十五位机员及乘客,生还机会渺茫。因为关岛有重要经济会议进行,所以机上有不少美日各国要员,也包括了我国俞庆企业的总裁俞德威先生……”
以缘手一松,紫晶水仙直直往下落,撞到磨石子地面,“铿!”一声,深紫浅紫飞溅四方,花瓣、叶子各自分散,每一片碎裂承载着自己的凄楚血泪,不再是一体了!
他说人在物在,人亡物亡,是真的吗?真是那梦吗?以缘脚一软,人往地心而去。德威陷入火海,她必须去救他,这是盟誓……
她流入黑暗的旋涡,一切很顺利,眼前是冥冥的黄泉之路。慢着,怎么有灵均的哭声?哦!她的女儿,可怜的女儿,好多事尚未交代,她不能这样就走……
以缘很努力地由某个深处回来,灵均的脸逐渐清晰。
“阿姨,阿姨……”灵均抱着她,哭喊着。
“我……我不是你阿姨……”以缘微弱地说:“我是你的妈妈,亲生的妈妈”
灵均以为阿姨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昏了头,“阿姨,你清醒呀!不要吓我,我该怎么办呀?”
“听好。”以缘睁开眼,看着她,一字一字地说:
“我就是方意芋,意芋没有死,骨灰罐只有衣物、指甲…… 德威是你的父亲,千真万确……”
那口气,不是迷糊,也不是玩笑,所有事情一下子击中灵均,生与死同时而来,她有些疯狂地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
“还记得那个妖魔吗?师父说,你必须无父无母,才能长保平安。”以缘几乎用尽力气说:“现在你父亲走了,我也要走了,你可以知道真相了……”
“不!你不能走!你不能说了这些话以后就走!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灵均哭着摇她说。
“对不起……”以缘想摸女儿的脸,却无力抬手。
“我不要对不起!我只要你活着,爸爸也活着,我要当个有父有母的孩子,只要一天就好,一天就好!”灵均哭哑了声音说。
“请……原谅我们。”以缘仍是说:“请将我们葬在一起,他在海里,我也在海里....火就跟火,土就跟土……”
“不要!你不能丢下我呀!”灵均不接受地说。
“……缠绵不绝地念着,循环不断地念着,我知道你将往生于我心里的净土……”以缘还想张口,却已泪尽声绝。
黑暗的漩涡又吸住她,这一次很快,她几乎可以感觉到等待她的德威,隐约之间还听到灵均的叫喊,只是愈来愈远,直至成一小点,然后消失……
“阿姨!阿姨!”灵均看她合上了眼,心魂俱裂地喊道:“妈,你回来,你回来,你不能也死了呀!”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灵均慌乱地在屋内绕一圈,才想直打—一九找救护车。
颤抖地说完住址,她又呆了,只能哭。
电视仍旧放映着,有死亡的父亲,躺在她面前的,是将死的母亲,天地的崩裂,也不过如此吧!
她觉得好孤独,前所未有的孤独,一天之内,从无父无母到有父有母,又到无父无母,以后的日子她要怎么过呢?
英浩!她想到莫浩,可是他的人仍在台北吗?就拨这一次电话,若他在,就相信他;若不在,就是情缘尽了。
那一头是电话答录机,英浩用中文清楚地说“如果你是灵均,请打下面这一支号码……”
阿拉伯数字还重复之二次,她很难不记下来,手也就顺便拨了。
“喂!是灵均吗?”英浩一开口就问。
连否认的机会都没有,她颤抖地说:“我爸死了,我妈也快活不成了。”
“灵均,你在哪里?告诉我,我马上来!英浩的语气有着明显的焦虑。
她机械式地说出所在地,外面已响起救护车的声音。
“不要慌,我立刻就来……”
英浩还一直说着,但灵均已放下电话。
急救人员上来检查量脉博,没多久便说:“很抱歉,病人已无呼吸,也没有心跳了。”
灵均只麻木地点点头,她早知道,德威死了,以缘也不会独活,只是她不甘心,不甘心这样被丢下。
幸好她还有英浩,有一根绳索抓牢了,她才不会被这一波波劈面而来的狂流冲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