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要再多几个时辰,多说几句话,让她缥缈的影像在他心版上投注得更深吧!
正想着,斗儿的奶奶颤巍巍地行来说:“恩人,我是送衣棠来的。我和我媳妇又晒又烘地一个下午,总算把衫裤都弄干了。
“不必急的。”宗天站起来说:“你们留着也不打紧,衣服到处都有。”“这怎么成?你出门在外,少一件都不方便呢!”老妇人说。
宗天只得接过来。忽然,一方白帕进入眼帘,泛着丝的柔光,角落里绣着琉璃草,叶几片,蓝花几朵,清淡雅致,一如她的人。
“这是你妹妹遗落的,一看这漂亮的女红,就知道不是我家的。”老妇人夸着说。
是她的没错。宗天轻轻抓着帕子,至少他抓住了什么,让一切不再模糊地恍如一场梦。
这“妹妹”实在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把他也转得像陀螺似的。
宗天看着那帕子,将它揣入口袋里。唉!人流浪江湖,总有一些萍水相逢的奇遇,就像多学了一个“勿忘我”的典故吧!
夕阳西沉,天边掠过一只大雁,它在河上几番徘徊,呱呱叫着,彷佛在寻找它的伴侣。好一会儿,它似乎才悟到,天尚有寒气,自已是太早来归了。
扬扬双翅,它再度往南方飞去。
第二章
民国十年。
时序三月,乍暖还寒的天候,实在不太适合旅行,但宗天却偏偏与三月有缘。
五年前三月,他离开公学堂,选择和师父秦鸿钧云游四海,访名医寻药材。
四年前三月在东北认识了季襄,与护法战争沾上边;三年前三月做什么呢……
哦!他在广州,第一次看西方医师解剖人体,令他大开眼界。
两年前三月,他初次听“琉璃草”,遇见了一个奇特的女孩,拾得了一方惹来诸多嘲笑的手帕。
或许季襄说的没错,它有魔法,“勿忘我”三个字就像一句咒语,让他忘不了连相识都谈不上的她。
而去年三月,他与季襄在南京分手,途中和一位意大利传教士相谈甚欢,听说对方得到特许,可以在狱中解剖被处死之人犯的尸体,他便立刻忘了父命师令,随之前去。
这对他而言是个极好的经验,因为中国古代的人体脏肺图,都是在乱葬岗或刑场绘制的,尸身不是被野狗啃过,就是残缺不全,结果自然是错误百出。
这一段时间,他不但见识到扁鹊割瘤及华佗刮骨的技巧,而且还看到西方外科器具之奇,药物之妙。
但他这一过家门而不入,亲人对他颇不谅解,说他是“飘泊成性”。宗天也不清楚自己在追寻什么,只记得两年前在宿州镇,那位船夫说过的话——天下江海同一源,只要在水上,你哪儿都能去。
难道他真想再一次有琉璃草相遇的奇缘蚂?
唉!人还是要实际一些吧!留手帕已经是够傻的了。
今年初爷爷生了一场重病,秦家人才下了最后通牒,命他这浪子回头。连在广州重组军政府中忙得不亦乐乎的秦鸿钧,也传了金牌令,叫宗天速速返家。
只怕他这一回去,如鸡入笼网,面对着婚事及家业,要再飞出来,就不容易了。
所谓“近乡情更怯”,这个“怯”字其是道尽他此刻的心情。
然而,这种种情绪,在他看到滔滔不绝的美丽汾河时,又烟消云散了。他知道,再过一道牌坊楼,一座小城门,沿着河岸的一排店铺,经过普济寺,再朝西南直行,当瞧见一块刻着药王孙思邈“海上方”的大石碑时,后面就是他几个寒暑不见的家。
那石头碑是他幼时常玩耍的地方,在尚未正式启蒙识字时,他就能把上面的养生歌诀背个十之八九,让族人惊为神童。
“怒甚偏伤气,思多太损神。神疲心易役,当今饮食均。再三防夜醉,第一戒晨嗔……”宗大忍不住又朗朗上口,愈念愈兴奋。
靠近牌坊楼,行人渐多。河边渡口的食棚依然还在,宗天记起了当炉的刘老爹,想过去打声招呼。
棚的范围比以前更大,摆设人手也更多,独不见刘老爹。他走过去问了柜台的一个年轻人。
“刘老爹两年前就收手不干,享清福去了。”年轻掌柜说:“现在这食棚由我顶下来做。”
宗天见这个人面生,于是说:“我看你不太像是镇上的人。”
“我是从北方逃难来的。战争呀!田都炸没了。”掌柜说:“我们邻近几个村,全往汾阳来了。”
“怪不得我看河上的船、路上的人,都多起来了。”宗天说。
“爷您是不是几年没回乡啦?”掌柜好奇地问。
“我三年前还回来过一趟。”宗大算算说。
“这下你可会吃惊啰!汾阳变得很热闹,生意人都往这儿跑,房子都盖上后山坡了。”掌柜说。
后山坡?那曾是他童年的乐园,初学采药草的地方,有了密集的人烟,不是很可怕吗?还有,那棵他最爱的千年古柏,树身有他刻上去的一只鹰,是否还安然无恙呢?
宗天当下打定主意,舍弃城门不走,绕往后出,直达秦家的后院。
匆匆喝过掌柜奉赠的茶,他拐进林子的一条小路。这铺着腐叶黄泥的山径,也只有本地人才熟悉。
他用三步两跨的脚程,没一会儿就到了俯瞰全镇的高度。驻足眺望,坡上的新屋没有想象的多,倒是河岸一带熙熙攘攘,车马的灰土,与河上雾霭,白茫茫的成一片,有了大城市中喧嚣尘上的感觉。
不过,他仍能认出几位好友的宅第。像范兆青家的木材行,方克明家的武术馆……还有他家醒目的黑瓦屋顶。
他果然是离家太久了!
宗天再往上爬,花草变得密而多,他终于看到那块自己打小常躺在其上听蝉鸣的巨石。他纵身一跃,那棵古柏立即挺立在面前,依旧是千年不变的苍劲风姿,细细的叶片在风中轻唱,像个欢迎他归来的亲切长者。
而他的鹰也还在原处,没有因风吹雨淋而模糊。
十八岁立志闯天下那一年,心就如鹏鸟展翅,希望能万里飞翔。所以,他的鹰昂着头,扬着羽翼,如今看来虽刻工稚嫩,但仍可感受那股凌云壮志。
宗天面带微笑,左右欣赏着。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低语,在这四下无人的山中,甚至可以分辨得出是女子声。
宗天站立不动,低语又来了,而且带着很明显的恳求与无奈。
有人受困了吗?他踩过大石,绕过一截矮丛,那声音愈发清楚,像缓缓的铃响,有几分悦耳,应属于年轻女子。
哈!果真是梳辫子的小姑娘!她一身粉蓝棉袄,背对着他,仰着头,可怜地对一棵树说着:“快下来吧!你这小坏蛋!再不回去,你准会被野狼吃掉!”
宗天抬头一看,竟是一只小白羊。它不知用什么方式爬到那两三段枝哑高的地方,还骄傲顽固地俯视着他们,情况极为好笑。
“你再不听话,我就不理你了!”蓝衣姑娘像哄小孩般说着。
宗天忍不住笑出来,走向前一步说:“姑娘,让我来抓它吧!”
女孩吓了一跳,猛然回头,结果把宗天也惊住了。
天底下竟有如此相似之人吗?她那泛着桃红的脸,黑玉般光芒流溢的眸子,端秀的五官,那仙姿、那灵气,活脱脱就是琉璃河畔杏花林中的那位姑娘……
只除了她稍高一些,脸尖瘦一些,唇比以往更红润,神情更戒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