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不是很痛苦吗?天天都要看到我。”她说。
“大夫看到病人,怎么会痛苦呢?”他猛地打住,这话说的也不对,不痛苦,岂不成了快乐?
湘文没有察觉到他的语病,还愣愣的等着他说下去。一向能言善辩的宗天,竟也有噤口的时候。
小三子的母亲适时来打破这奇特的沉默。她左向宗天鞠躬,右向湘文道谢,让他们收拾心情,回复原来秦大夫和范老师的样子。
※ ※ ※
以后几天,不等湘文走到对街的医院,宗天固定每日早晚会来看她的伤口,一会儿粉、一会儿膏的,害得珣美都以为自己严重到了断腿的地步。
“我只是不希望湘文留下难看的伤疤。”宗天解释。
“咦?你什么时候又开始关心她了?”珣美扬扬眉,好奇地问。
“她是我的病人。”宗天总是如此回答。
湘文每次听到这句话,总会想起湘秀曾经说的“至少病人在他心中还有份量”。他真的对她很细心,使她又感受到曾经有过的关怀与照顾,但他这么做,是否只是职责的一部份?若她痊愈了,他大概又要回到形同陌路,甚至势不两立的情况了吧?
当他的病人既然是如此幸福,她几乎希望自己的伤好得慢一些,因为她好喜欢看到那个热情有礼的宗天。
逐渐的,小伤结疤消失,大伤也不太需要上药了,她抱着宗天随时会停止探视的心理准备,开始过正常的生活。
到了第十天,她厌倦了只能在教室和厢房两处活动,见外面闪着阳光的皑皑白雪,便让音乐课的小朋友出去打雪仗、堆雪球。
他们追着跑着,还比赛打着松柏树上的雪堆,一直到下课铃响,学校放学,还意犹未尽,有几个孩子甚至一路随她玩到厢房的院落。
这一幕恰好被等在长廊的宗天看到。相识以来,他从未见湘文那么活蹦乱跳,没有淑女的一面,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叫道:“你的脚伤才刚好,你又存心要它裂开吗?”
一旁反应快的小朋友,立刻向他投一颗雪球,还大喊:“秦大夫,接招!”
雪在他的衣服上散开,而湘文不但不收敛,还一脸的乐不可支。
宗天哼了一声,卷起衣袖说:“这算什么功夫?你们应该瞧瞧我少林雪球功的厉害……”
说时迟那时快,他踩到了石阶上的滑冰,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头还撞到了廊柱。
“宗天!”湘文急忙跑过去:“你还好吧?”
“小心,别连你们也滑倒了!”宗天撑着身子埋怨说:“你这廊柱,终究是不放过我,总要让我撞一撞才高兴。”
若非他表情痛苦,额头有血,湘文还真想笑。这才是真正的宗天,在任何时候,都少不了幽默。
她和孩子们七手八脚地扶他进厢房,他看也不看地说:“我的手肘肿起来了。”
他吩咐孩子去外头拿冰块,又叫湘文去他的药箱取薄荷及冰片,一起包在布巾里,敷在红肿处。
“还有额头部分呢?”她看着那块凝血处问。
“洒些生肌粉就可以了。”宗天龇着牙说。
湘文在找那些瓶罐药包时,看见小朋友们略带害怕的脸,忙叫他们快点回家。
拿出生肌粉,她又看见一个有西洋文的玻璃罐,里头有白白的药膏,她用手扬一场说:“这要不要呢?我记得你给我涂过,又凉又舒服。”
“不!那是欧洲来的,可珍贵了,任何疤痕都能消除,千万不可以乱用。”
他说。“你不正需要吗?”她问。
“我是男人,不怕留疤。”他正经地说。
他自己舍不得用,却大量擦在她的伤口上,对一个他不喜欢的人,不是有些矛盾吗?
她内心有说不出的滋味,恍恍惚惚的,她靠近他,把药粉轻洒在他受伤之处。
宗天闻到如兰的香味,发自她的肌肤气息,曾是他梦里之人,曾遥不可及,此刻却在咫尺。他痴望着她,突然问:“对夏训之也那么温柔吗?”
这个名字像一词响雷,打破了所有的和平静谧,她转过身掩饰自己的神情。
“当然温柔,他是你丈夫,不是吗?我这个问题问得太傻了。”宗天自言自语的说,口气有些苦涩。
“他人都过世了,请你别再提了好吗?”湘文受不住地说。
“他的死,让你如此伤心吗?连提一下都痛苦万分?”他仍执意地说。
她对夏训之根本没印象,怎么会伤心痛苦呢?有一剎那,她还真想告诉他,她并没有嫁到夏家。但那么简单的话,却是难以敌齿,因为中间还包括她自己的感情及谎言。
“你们相爱吗?他对你好吗?你们有没有海誓山盟,明言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呢?”他的声音愈来愈尖锐,彷佛成了对彼此的凌迟,“所谓‘一夜夫妻百世恩’,你对他的感觉是不是超过对我的呢?”
“好了!再下去,我们又要吵得不可收拾了。”湘文趁自己还没崩溃之前,用力打断他说:“这屋子你待着吧!我先到珣美姊那儿去一下。”
在地尚未跨出门,宗天已不顾伤口,拉住她说:“湘文,对不起……我又失控了!其实我比你还不愿意提到他,只是……只是……”
她转头看他,只见他满脸的懊恼。他竟然向她道歉?这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湘文,”他再一次叫她说:“我一直在想你那晚说的话。我要让你知道,我并不是那种任性不讲理,只管自己感觉的人;更不是心无大志,光顾着儿女情长的没用男子。只是知己难逢,良伴难寻,有时候‘失去’真是很难叫人释怀。但现在我想通了,对于这件事,我真是太没有风度了,正如你所说的,我才是那个解铃之人。”
湘文太惊讶了,他真是死性不改,又爱一心怪她的宗天吗?她挣开他的手,喃喃的问:“你不再讨厌看到我了吗?”
“不!不再讨厌了!我们是朋友,你可以到浮山的任何地方,可以回汾阳住,我都不在乎。”他热切地说:“我就把你当作一般人,兆青的妹妹,过去的一切就烟消云散,当它不存在,你说好不好呢?”
湘文应该高兴放心,但她一点都不。说什么“不在乎”、“一般人”、“烟消云散”,那不是另一种恩断情绝吗?此时此刻,她倒希望怨怒还在……
“湘文,你还不原谅我吗?看我这几日尽心尽力地替你疗伤,你还不明白我的诚意吗?”见她不语,他着急的说。
再也不能静默了。撇开自己矛盾的心情,她勉强说:“很好,那么你现在愿意回汾阳了吧?”
“回汾阳?”他皱眉问。
“珣美姊说,你原本去年十一月就该回家的,但现在都一月了,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我住汾阳,才拒绝回去。”她说。
这话只说对一半,他的确是因为她才拖延返乡之日,但不是她住汾阳,而是她在浮山。可这些只能藏在心底,他故作轻松的说:“你太多心了。我留在浮山,是因为要解开冬虫夏草之谜。明明是虫的身体,又能长出草来,不是很奇妙吗?对了!哪天你可以到我的实验室看一看。”他说。
“真的?我真的能去吗?”她双眸晶亮,极高兴地说。
“当然,我欢迎都来不及。你应该来见识一下显微镜这种东西,它可以观察到天地间肉眼所看不到之物。正像古人所言,以管窥蠡,蠡中方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