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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佩一举得男,范家得一长孙,全家上下无不喜气洋洋。湘文尤其疼爱这幼嫩的小侄,随着嫂嫂及奶娘,帮婴儿穿洗喂哄,俨然像个小母亲。
因为她素日乖巧贤慧,别人也不觉得她的热切有任何异样,反而夸她说:
“瞧我们湘文这娴静模样,谁娶到她大有福气哩!赶明儿个,生个胖娃娃,旺夫又旺子,自己当少奶奶呢!”
“不必她旺,能嫁到夏家,命算够好了!”有人替她回答。
从前湘文听到这些话,一定会羞红了脸,或者走避,但她现在对夏家这话题,已无动于衷,甚至厌烦。那是她的命,以后要过一辈子,又何必此刻说个不停呢?唯有未嫁的少女期,她能有些幻想,心中念着多情的宗天,反复再反复,为自己的人生留点美丽的回忆。
那种内外煎熬,极端痛苦,对他的狠绝,也是对她自身的鞭苔。只有嫂嫂的婴儿能让她安静,让她断掉一切的妄念,安于未来的命运。
这一个月来,她形同隐居,甚至听见宗天的名字,都要躲得辽远的。今天是端午,龙舟赛有宗天,她自然回避,情愿留守在家,陪着未满月的嫂嫂和侄儿。
屋内寂寂静默,屋外人声喧哗。湘文抱着熟睡的婴孩,由床边走到门口,再从门口走到床前,小小的空间,一步步地压抑内心的声音。
宗天,宗天,宗天……一声一足印……
她以为这一天会一如平常地过去,直到管事的来报,说吴校长来访。
湘文忙将侄儿还给嫂子,人来到大厅。
“我以为会在河口看见你呢!”蕴明说:“来!跟我一块儿瞧热闹去,还有一个人特别想认识你。”
“是谁?”湘文迷惑地问。
“是璇芝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学生段珣美。”蕴明微笑地说。
珣美?是宁姊姊……哦!不,是璇芝口中逃家私奔的那位传奇人物。
湘文问:“你们查出她的下落了?”
“说来也巧。年初的时候,牧雍为了做一篇研究到浮山去,结果碰到了季襄,也就是珣美的丈夫,两人一谈,妻子竟是故人,所以就重逢了。”蕴明说。
“珣美结婚了?是不是嫁给唐老师呢?”湘文又问。
“就是唐季襄。”蕴明拉着她的手说:“快来吧!我还赶着去看汾河南北岸的冠军赛呢!”湘文有些迟疑,但蕴明是客,河口又有她耳闻已久的珣美,实在难以拒绝。
再说,人群熙攘的场面,要错开宗天,应该很容易吧!
全城的人都挤到河口看龙舟赛,反倒街上行人稀少,她们穿过小巷弄,随着欢闹声来到汾河畔。
一波波的群众,使湘文几乎看不到河面;耳旁的议论纷纷,也成了嗡嗡鸣响。
这种大场面,她不必太担心会撞见宗天了。
蕴明牵着她的手,前后绕来绕去,快到供茶处,她看到湘秀及慧梅、芙玉那些姑娘会的姊妹们,本想止步不前,但蕴明也停下来,指指她的左方说:
“那位就是珣美。”
一个明眸皓齿,有着及肩短发的女子,闻言回头。她极甜美活泼,眼眸流转中闪着慧黠的光采,她一见湘文,便展开笑容说:“先别说!你是湘文,对不对?哇!你和璇芝说的一模一样,像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而且是上好的白玉瓷。瞧!这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眼睛又可以汪出一潭湖来呢!”
湘文惊讶地看着她,多热情的人呀!她和璇芝如此不同,一个是太阳,光芒四射;一个是月亮,清明宁静,但却都是充满生命力的女子。
“珣美姊,你好。”湘文压下心中的激动,很有礼貌地招呼。
“可是我没想到你那么年轻。”珣美继续说:“我见过你送璇芝的浅紫夹袄,还有那对鸳鸯绣忱,真比外面绣坊的还要好。”
“可不是。我家里最好的袄子旗袍,全是湘文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蕴明同意地说:“我还很想叫她到陇村学堂来教女红呢!”
“我没有那么好啦!”湘文被夸得脸红说:“如果珣美姊不嫌弃的话,我也可以替你做几件衣棠。”
“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敢嫌呢?”珣美想想又说:“不过,你再三个月就要当新娘了,准备自己的嫁妆都来不及,怎么好意思再叫你忙我的呢?我心领就是了。”
珣美的坦诚率直,让湘文好喜欢。她急急地说:“不!不!一点都不忙!
呃,这样好了,我正好裁了一件夹袄,月牙色的,有琉璃草花的结扣,本是打算给璇芝的,不如送给你好了。”
“月牙色,琉璃草都是我最爱的,可是那原是属于璇芝的,不太妥当吧?”
珣美迟疑地说。
这时,一旁与人聊天的季襄,听到“琉璃草”三个字,觉得好生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珣美替丈夫和湘文做了介绍。
湘文初见大名鼎鼎的唐季襄,果真是有不同的英姿气度,与珣美是天生一对。但他那过严肃的神情,让湘文有些害怕。
她小声地问候过,又把眼光转回珣美,就方才的问题说:“也许这是最好的。璇芝六月底就要随夫婿到美利坚国,我九月就要去宿州,见面的机会极微小。我一直愁着夹袄送不出去,如今你来了,不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吗?”
“你和璇芝身材相当,又情同姊妹,谁穿不都一样吗?”蕴明帮腔说。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啰!没想到我这趟还是来对了,捡了我们翰林小姐的便宜。”珣美笑着说。
如雷的欢呼声打断她们的谈话,原来是冠军决赛已经开始了。
季襄帮她们几位女士找了个居高临下的位置,湘文可以看到白浪中两条长长的龙舟,而且一眼就认出坐在首位的宗天。
他头缠白巾,身穿白背心白棉裤,衬着肌肉的强壮黝黑,那划桨的奋力,忘我的专注,她都能够感受到。突然,人声逝去,蓝天渺远,川流不再,舟不成舟,只有他,无声无息地在她眼底,倾起身,俯向龙首,伸手向那锦旗……
那一瞬间,湘文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痛。她彷佛看见溅湿他的河水,他渗出的汗,他出力而扭结的青筋,他内心的渴求……好沉,好重,尽管他摘下锦旗,赢得众人的疯狂欢呼,她依然被压得不能动弹。
“我们汾阳赢了!”有人高喊着,“汾河南北各城得在咱们普济寺前,摆三天的流水宴席和唱一个月的戏!”
湘文站着,总算回复正常的呼吸。她感染不到四方兴奋的情绪,只有珣美如阳光般的笑容,能牵引她一些欢愉。
刚获胜利的汾阳壮士上岸了,乡亲们纷纷迎上去,但仍不忘让路给那些送茶送毛巾的姑娘们。
她先看到克明,由芙玉欢迎;再来是宗天,众人推过慧梅……湘文的心狠狠地被刺了一下,但,有什么好难受的?是她选择了离开他的生命,就没有权利再介意或眷恋。
是呀!离开。这繁华盛景不是她该留之地。正当湘文退后一步,宗天却朝她的方向是来。
她被钉住了,眼看他逐渐靠近。因为长期的户外运动,他的斯文在黝黑精壮中消失,双眼更锐利放肆,加上未理的淡淡胡须,使他整个人变得粗犷,更具力量。
她所面对的,彷佛是个陌生人,这纯然阳刚的男子,使她不敢相信,他曾苦苦恳求,而她竟有能力伤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