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受到如意缘的轰惑,不能当他是一般人吗?
或许他原本就是聪明绝顶的非凡之人,所以她决意更渺小,来躲开他的光芒所带来的伤害,包括离乡背井及一生的难以圆满。
月薄薄地贴在天上,缺了一角,呈现奇怪的形状,在梧桐枝桠间游走。
看到牧雍,又想到家人的忧心。她离的是不属于她的徐家,但她仍是宋家人呀!
爹或许已不知唉声叹气了多少回,娘有没有哭坏了眼睛呢?也许该是她写信报平安的时候了!
字句在内心逐渐形成,也慢慢抚平了她的纷乱,她不能再让牧雍影响她未来的路了。
※ ※ ※
十二月初下了第一场雪,稀稀疏疏地替四处铺上一层白,没多久便溶化了。以后,雪踪不来,气候则明显地干冷,路旁的树全枯了。
北方的冬天真是干干净净,不似江南在萧索后仍有一股形容不出的缠绵。
璇芝常走在空荡荡的校园之中,让血液变冷,来洗涤心中丝丝缕缕的烦恼。
她用抄稿的钱买了毛线,钩出适合她的帽子、围巾及手套。浅蓝的颜色衬着她白里透红的肌肤,在万紫千红的女校中,有一种极特殊的美感。
转个弯,在红墙后看见梧桐树,没几步,秀仪带了一个男子挡住她的去路,说:
“你不肯收学生会的酬劳,刘学长就强迫我带他来亲自拜望了。”
又是为了那篇稿的事!璇芝望着眼前的男子,有些印象,却记不起名字。唉!
这件事还要拖多久呢?
“宁同学,有关……”克宇开口说。
“什么宁同学,真拗口,叫宁欣就可以啦!”秀仪在一旁说。
克宇见璇芝一脸端庄秀静,不敢太唐突,只说:
“扼,有关稿酬,我们只是个学生组织,能给的钱不多,就算是一点心意,请笑纳吧!”
“我已经告诉秀仪,我是义务帮忙,不收任何金钱的。”璇芝委婉地说。
“事情是这样的,你刻的稿子实在漂亮,而且全无错误,赵秀仪说你花了很多心思和时间,我们学生会的人都十分感激,一致同意送上酬金,你若拒绝,我们会很过意不去的。”克宇极诚恳地说。
“送酬金是惯例吗?”璇芝短短问一句。
“不是。”
克宇说:
“只因为你不是学生会的人,我们有些不好意思,所以……”
“既非价例,我就不收。”璇芝摇头说。
“可是……”
克宇灵光一闪的说:
“那你就加入我们学生会,如何?我们正需要你这种人才,大家都会很欢迎你的。”
然后和牧雍常常见面吗?璇芝的脸色有些发自,更紧绷着身子说:
“我没有空。对不起,我必须走了!”
她不等克宇反应就走回宿舍。
秀仪笑着对克宇说:“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哟!”
“瞧她长得和书中美人一样温柔婉约,怎么脾气如此孤傲呢?”克宇望着璇芝的背影说。
“嘿!这是我第一次听你称赞女孩子,看来你还解点风情嘛!”秀仪故意糗他。
“我不只解风情,还可以下评论说宁欣像朵傲冰赛雪的寒梅,足堪当你们女师的校花了。”克宇发表己见。
“什么?你到底懂不懂赏花品级呀?梅花哪有牡丹艳或蔷薇香呢?”
秀仪很不是滋味地说:
“宁欣太静了,一点锋头都没有,你说她是女师校花,很多人会不服的。”
“自古以来有文人相轻,今日有女子相轻,这样的胸襟,想和男子抗衡,看来还有一段时间哟!”克宇啧啧两声说。
“你又胡说什么了?算我白帮你一场了!”秀仪跺跺脚,径自往宿舍走去。克宇耸耸肩,骑上自行车,走上沙土飞扬的路。
天色很凝重,看样子又快下雪了,想到雪,他心中就有那朵梅的身影,宁欣是不活跃,也不锋芒毕露,但即使是静谧无声,她仍然是无限动人的。
※ ※ ※
搬完最后一趟书,牧雍总算完成乔迁的工作。这是四合院里最安静的角落,前有大槐树遮着,后面一堵高高的红瓦墙,不闻人声,正适合心无旁惊地写他的论文。
以前牧雍住宿舍,每日每时总有来来往往的朋友,加上前半年的娶妻风波和学生运动,他的学业荒废不少,教授们就警告他,若打算留学欧美,就必须加强实力。
辞掉学生会及社团的工作似乎仍不够,所以他干脆搬出宿舍,有点要闭关苦读的味道。
花了大半下午清理书籍和讲义,一份油印钢版的底稿滑落出来,那端润秀致的字迹,一下子便吸引住他。
若对字有所谓的一见倾心,那他初见这份稿子时,就是那一种感觉了。
他真没想到这是出自宁欣的手笔,她果然不是个寻常女子,他一直以为她是一般的乡下姑娘,她却到北京来读书,如今看来,她也是出自大家,学养丰富的才女了。
若是字如其人,她应是冰雪聪明又温婉细腻的性情;以容貌而论,是楚楚娇柔,我儿犹怜;但真正表现出的个性,又与字中所透露出的讯息完全不同。
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呢?
他呆坐许久,字字斟酌,想看出个端倪来,直到寒风敲窗,才惊醒他的沉思。
他不禁诅咒一声,这实在太荒谬了,强留了宁欣的字稿不打紧,还常拿出来翻阅,他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还说要专心研究,还说要学老僧入定的精神,结果一个女子的身影就令他心浮气躁,一张字稿就要教人走火入魔,这是他活了二十二载所未曾有的怪现象,又要如何解释呢?有什么好解释的?牧雍自问自答地想着,她反正摆明了形同陌路的不友善态度,他又何必一头热地想化解彼此间那不知名的敌意呢?
他霍地站起身,把宁欣的字稿塞到书架的最角落,再一一排起他的书籍杂志。
外头响起自行车“吱”的煞车声,牧雍打开木门,克宇就像火车头般冲了进来。
“怎么啦?是不是北洋政府的安福国会又做了什么腐败贪污的事,让你义愤填膺呢?”牧雍一边说,一边按住讲义,以免被风吹走。
提到安福国会,克宇的心镇定下来。比起国家大事,宁欣那头任务的失败,实在无足挂齿。
他笑笑说:
“没什么,只是来听听你对这一期会刊的意见,毕竟你的经验比我老到。”
“很好,很能符合新文学运动的精神,正是排斥贵族化、古典化、山林化的文学,而走向国民、写实、社会的文体。”
牧雍以前任会长的口吻说:“不过,有关北大招收女学生的事,似乎评论得太少了。”
“我们不去走访,还不知道保守派的势力那么大。他们一致反对北大收女生,说北京大学堂的学生就如点中的状元、榜眼、探花,若让女生进来,将来有女状元、女阁员,岂不有伤国体?”克宇学着老京片腔调说。
“那些冬烘先生,倒忘了从前早有女状元孟丽君,甚至女皇帝武则天的事了吗?”牧雍笑着说。
“就是说呀!他们的思想是老掉牙,却又爱磕人。学校好不容易通过让九个女生旁听,我们不敢发表太激烈的言论,以免坏了这小小的成果。”克宇说。
“咦?你的行事比以往周到许多了!”牧雍赞许说。
“还不是跟你徐才子学的。”克字笑着说。
“我说过,别喊我才子,听起来活像是前清那些食古不化的遗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