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襄又狂吼长嚎,几只寒鸦惊怯,纷纷弃林而去。
他冲向林间,赤手猛打着每一棵树,一拳又一拳地发泄着,血溅开飞散,在雪地上 形成点点怵目惊心的斑红。
“师父──”秦宗天、陈若萍、杜建荣同时叫着。
“让他去吧!”秦鸿钧用手阻止着,“我们先治好他心上的伤口,再治他身上的伤 。”
雪又落了,细细柔柔的。苍天下,四个人呆立,一个人疯狂,他们不觉得冷,不觉得暗,风似乎也静止不吹了。
眼中的泪继续流,心中的痛无止尽,如此一人间一幽冥,绵绵恨,无绝期……
第九章
春天到了,树长新皮,枝发新芽,三月的江南,冰溶湖漫,花开莺啼,处处洋溢着蓬勃的生机。
但那生机并没有传到季襄的眼里。他身体康复了,但神情总是疲惫及憔悴,再没有慷慨激昂的爱国言论,再没有豪气干云的救国情怀,再没有侃侃而谈的韬略机谋;有的只是沉默及空寂,仿佛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
所有的安慰及规劝,如石投大海,一个回音都没有。
“时间会治疗一切的。”秦鸿钧很老练地说。
是的,人停滞,时间仍在走,该是他们离开的时候了。
“我们初五南下香港,有新的任务在等我们。”秦鸿钧宣布,并再针对季襄说:“工作是最好的疗伤药,你一忙,什么伤心苦恼都消失了。”
“师父,我必须回汾阳一趟,我娘说我再不回去,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秦宗天说。
“我都忘了。你当然要回去,否则我这叔叔也要被赶出秦氏家族了。”秦鸿钧说:“你也顺道到陇村看蕴明,告诉她我们诸事平安。”
“是。”秦宗天说。
“师父,我也暂时不和你们南下。”季襄突然说。
大家眼睛全瞪着他,各有程度不一的惊疑及恐慌。
“我只是想祭拜珣美。”季襄说得极淡,但每一字都含着千万的痛,“你们不是说,罗勃牧师已将珣美的遗骨交给她母亲吗?我想去富塘镇一趟。”
厅堂内一片寂静,静到可以听见屋外微微的细雨声。
“祭拜也是人之常情。”秦鸿钧最后说:“宗天,反正顺路,你就陪你师兄一块儿去吧!”
“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季襄不太情愿地说。
“我知道你不会。”秦鸿钧说;“也就是那么一段路。你有你的心意,宗天是代表我们大家去拜珣美的。”
季襄面无表情,但也不再反对了。
隔天的黄昏,他们出发,晚上就宿在“格格堂”。
季襄一直不说话,整个人陷在回忆之中。他记起珣美的骄蛮、美丽及梦中的泪,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月牙蔷薇”。
如今蔷薇已死,剩下一只布满伤痕的荷包。他的护身符,却护不住比他还珍贵的人儿。
他一进堂屋里就坐着不动,看着粉红荷包。秦宗天忙进忙出,又搬柴火升火又张罗吃的,等一切弄妥,发现季襄根本不碰食物一下。
“我晓得你是在怀念你和珣美在此的“第一夜”,但人总要往前看,绝不能让过去的回忆霸占着你。”秦宗天说完,见他没反应,又忍不住叨念说:“难怪师父要说,男人可以娶妻,可以纳妾,就是不能和女人平等谈恋爱,否则他会从里到外地完蛋。”
季襄不理会,继续看着荷包。
“那东西是不该留了,看久了都有魔气。”秦宗天说。
“你不也留着一条女人的手帕吗?”季襄冷冷地说。
“我?”秦宗天的脸有些暗红。
“白色的绢中,角落有几朵蓝色的小花。若萍问你,你还说那叫“琉璃草”,洋名叫“勿忘我”,洗破了也不会丢。”季襄说。
“那只是一件纪念品。”秦宗天耸耸肩说。
“我的“月牙蔷薇”有魔,你的“琉璃草”何尝不是呢?”季襄若有所思地说:“ 师父说的其实不对。爱不会造成伤害,只有天地的无情,才会叫人万念俱灰。”
“万念俱灰?”秦宗天惊觉地说:“师兄,你可答应过师父,不能做傻事,甚至连出家或守坟都不可以呀!”
“不!我不会做那么消极的事,但也不会再做那些革命暗杀的工作了。”季襄说。
“什么?”秦宗天跳了起来说:“这可比你自杀、出家或守坟还严重。你忘了你誓言为革命统一而献身吗?那是你一生的目标和职志呀!”
“但你看看,革命给了我什么?我曾说过,它可以夺走我的家庭、幸福、生命,但却不能夺走我的珣美。”季襄咬紧牙,声音凄厉,“结果它做了什么?它残忍地要我奉上珣美,斩截我的一生。一生既休,我还在乎什么统一中国吗?”
“季襄……”秦宗天喊他的名字,却无言以对。
季襄走出屋外,遁入黑夜之中。星星及明月齐亮着,却照不出一点前景的光明。因为他的太阳不再出现,也没有破晓的时刻了。
***
富塘镇的街道屋宇依旧,但季襄只见过它秋冬两季的模样,不知道它的花如此繁多,叶如此茂盛。珣美是伴在这些花叶间长大的……他和秦宗天先假扮成路过的旅客,在宿舍中打听消息。
“你找段允昌呀?”店里的小二狐疑地打量他们,说:“今年初,他们破了产,卖房卖地的,已经离开了。”
“离开?他们去哪里了?”季襄讶异地问。
“谁知道呢?他们和马家全滚蛋,才大快人心呢!”店小二说完,端盘便到隔桌。
季襄有了忧虑,珣美的母亲呢?
他们吃完饭,便迅速赶到西郊的“宝云庵”。野地己无白雪,成荫的树遮去了沼泽和坟墓,让人无法连想到冬季的荒凉。季襄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人响应。
“我们要找一位“慧生居土”。”他极有礼地说。
应门的女尼用十分猜忌的眼光看着两个男人,然后用力闭门。不一会儿,她又开门说:“对不起,我们住持师父说,这里没有“慧生”这个人。”
“砰!”一声,黑门深锁。季襄呆住,不知该怎么办?老天不会连这点心愿,也不成全他吧?天涯之大,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是以前意气风发时所没有的。
秦宗天并不打扰他,只在一旁安抚着马匹。他很喜欢这位师弟,总有一份情闲气足的潇洒,不似他的急躁孤傲。这样一个任侠不拘的男子,会保留一条绣帕,也真令人百思不解。
而他的蔷薇荷包,不也是当初无法想像的吗?
他轻叹一口气,打算离去。
一位女尼由林中走出,匆匆对他说:“你是唐季襄,唐公子吗?”
“是……”他眼中有了希望。
“慧生转到南京修道了。”她一说完寺庙的名称,就和来时一样突然,消失在林荫深处。
季襄二话不说,跳上马匹,就朝南京的方向奔去,秦宗天的马还在原地转几圈,才跟了上去。
***
他们经人指点,才找到那座隐蔽的寺庙。爬了一阵坡,迎面而来的是高大苍翠的古松,载着半天的云气和雾气,很有一番清寂幽静。面对如此美景,季襄仍是叹气。
南京,一个他不熟悉的地方,却关系着他心中的至痛。
寺庙分僧尼两部分,他和秦宗天在主殿后的客室等了许久,才见通报的知客僧出来,双手合十说:“我们这里是有一位慧生居土,她属于尼庵,也愿意见你,等一下有人会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