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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事的时候,她喜欢到美术馆去临摹其中摆设的画作及雕像,一待就是一整日。有时,她会收起纸笔,细细地研究梵高浓烈的画,卡蜜儿扭曲的雕塑,试图找寻他们最后走向疯狂的痕迹。

  一个人的心灵能承受到什么地步?到什么临界点,人才会爆炸,丧失了曾经一体的心神?她常好奇的想着。

  她看看达利的画,紫色的天空、白色的地,山很小、贝壳很大,一个女入的四肢不成比例,美中有怪异的丑,丑中有怪异的美,多像啃噬她神魂的梦呀!

  还有柯恩的画,草原上污浊的沼泽,有废弃的轮胎瓶子,上面开着大大小小的窗,有亮光,但通道是断的,隐隐约约有人的影子。那些小世界仿佛藏在心底,生命之河曾有的繁华,成为废墟后,如同死去。



  而更多的时候,她一转头,便看见海粟站在那儿,不知来了多久。所以,当她在研究别人的心理时,他也正用着耐心在研究她。

  她常常是笑笑地收起画具,回到他要的生活里。

  海粟要什么呢?她从不问,只给他她所能给的,其余都不管。

  她完全不晓得海粟另一半世界里的狂风暴雨,他为了她的事,受家人指责,连拜把兄弟们都对他不谅解。

  “那种女人,说不定哪一天会在后面捅你一刀,到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们说。

  “那种女人,贪你钱财,哪天给她碰到更大的金主,保证马上就变脸变样,把你甩得灰头土脸。”她们说。



  没错,他是一点都不信任斐儿,但他就是喜欢她,那种相依相随的快乐,没有任何事情比得上。

  她的特殊,使他不能以常理来预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打人她的内心,根植在她的心底,让她不再畸零变形。

  有一天,他偷偷运出她的一张画,给他专研脑部医学的好友傅尚思看,尚思则将他转介给一位心理病学权威穆沙克医师。

  画里是灰的湖水,焦黑的地,几棵树被火烧透。地上有一排脚印,延伸到地底洞穴,一个身影正探进去。

  海粟见到穆抄克后,又形容了斐儿其他的几幅画。

  穆沙克是个五十开外的德国人,满头很白掺杂的乱发,他带着厚厚的眼镜,研究了好半天才说:“这女孩有精神分裂的家族史。”

  “没错,是她的母亲。”海粟兴奋地说。

  “她仿佛受过许多苦,心中痛到了极点。”穆沙克又说。

  海粟简单的把斐儿贫困又背负罪孽的童年说了一遍。

  “不只如此吧!”穆沙克沉吟一会儿说:“你知道犹太人在二次大战的大浩劫吧?那些自集中营出来的人,也画过类似的东西。这女孩像是历经过浩劫,长期处在死亡的禁闭中,甚至已经在崩裂的过程中了……”

  闻言,不只海粟震惊,连一旁的尚恩也呆住了。“什么浩劫,斐儿可是在台湾社会最繁盛的时候生的,能有什么浩劫”海粟不解地问。

  “快带那女孩来见我,我对她极有兴趣。”穆沙克的两眼射出光芒。尚恩在好奇之余,不禁忧心忡忡地对好友说:“穆沙克主动想要的病人,通常都是情况诡异的,你确定兰斐儿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

  “不会吧!只要照她的方式去做,她是很和平的。”海粟回答。

  “照她的方式?”尚恩失笑地说“海栗,你外号“狮王’,认识你那么多年,从没看过你顺过谁的方式?没想到今天你会被一个女人吃得死死的。”

  “是很奇怪,或许该检查脑部的是我。”海粟苦笑着说:“一看见她,就如磁铁般被她吸住。我在想,如果她疯了,我也会把她锁在笼子中,天天守着她,这大概就是如中国人所说的,上辈子欠她的吧!”

  “上辈子欠她的?”尚恩重复着这句话,想到自己那曾经失忆又失踪的妻子芷乔,便不再言语。

  海粟回到家后,就一再想着要如何说服斐儿去做心理治疗,把所有的压抑、愤怒、悲伤,全都一扫而尽,变成一个会爱,也能被爱的正常人。

  但她是如此静默,如此小心翼翼地与他共同生活着,像极了她画中那个站在玻璃碎片上的女孩。

  他贪恋这段和她平静生活的日子,不愿有外力打扰,可如果她接受治疗,一切就会不同了,或许她会离他而去。

  兰太太生前是怎么说的?要有耐心,不能猛然面对强光……

  因此,海粟决定要将步伐放慢一些,只把自己先安放在她的黑暗世界中,让彼此熟稔到更密不可分的地步后,再做打算。

  * * *

  斐儿上完油画课,便背着画具走在长长的斜坡道路上。

  这是旧金山有名的同性恋区域,有许多别具特色的店铺和酒吧。

  她看着街上未来往往的人,有的行色正常、有的打扮怪异,但都不避讳同性之间流露出来请人举止。他们曾是社会所不容许的一群,但在此可以完全展露自己,带来

  一片瑰丽的色彩。他们敢冲破既有的樊篱,想法特立独行,很多便成了优秀的艺术家.就像她习画的老师们。

  她,或许是一睑凝白肃穆、一身黑衣裙,头发长长的散下,应该可以列入荒怪的一群,因此,并没有人对她投以异样的眼光,否则,通常这里的人对观光客及外来者会非常敏感,也非常厌恶。

  斐儿看看表,才一点多,并不急着回家,反正海粟不在。

  海粟回台湾已经一个星期了,但他一天总会打好几通电话来提醒她吃三餐,问她怕不怕?好像怀疑他不在,她就会从空气中蒸发掉似的。

  想不到他这个雄赳赳的大男人,竟也有婆婆妈妈的一面,难道他忘了,她在和他同居前,已独自活了二十五年吗?

  海粟曾不经意的提到,台湾部分的事业已慢慢转交给合伙人,而他将把重心放在美国方面,以后就不需要常常两头跑了。

  斐儿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他不可能是为她吧?他一向轻视她,更不会有娶她的打算,她不过是个花钱买来的玩具,何需他费心?

  她甚至想,他回台湾,在家人亲情的包围下,又看到德铃的好,或许就幡然醒悟,然后决心和她一刀两断吧?

  她会不会难过呢?斐儿停在街角想,最后下了结论--她习惯了。

  她的心一向很沉很重,在婴儿时期就每一天都准备着面对失去一切、面对死亡、面对恶人魔鬼的恐惧,二十五年的训练,也足够了。

  就因为冷漠没感觉了,她才能够毫无道德良心的去伤害别人。

  斐儿把画具调整好,再继续往前走。经过几个玻璃橱窗,她的第六感逐渐确定了——有人跟踪她。

  这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已不是第一回,远在春天就开始,而现在已是春末了。她最初的反应,以为是海粟派来的人,虽动机不明,但向来敏感的她,似乎已预测到事情的不单纯。

  是岳昭辉或是海粟的拜把兄弟吗?他们在黑白两道有许多朋友,对她又深恶痛绝,说不定是想乘机把她推下旧金山湾,永绝后患呢!

  她站在原地微笑着,然后,淬不及防地转过身去,两旁的行人继续走,只有一个人停在那里愣愣的看着她。

  那人长得英俊体面,一脸书卷味,由他休闲衫和牛仔裤的式样,她可以判断他是从台湾来的华人。

  他朝她走过来,展现温文迷人的笑容说:“斐儿,你还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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