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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孽子,你是存心要气死我呀?!”雅惠捂着心口说:“你舅舅对我们恩重如山,待你如亲生儿子,你是这样报答他吗?你是我们郑林两家唯一的香火,这事业你不接,又叫谁来接?你竟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还要活吗?!”

  雅惠和荣轩都是硬脾气,常有母子对峙的场面,但都不像这次那么严重,晓真连忙拍雅惠的背:“郑妈妈,您别生气,荣轩说的不是真话。”

  “荣轩,你是酒还没有醒,是不是?”仰德指责他:“盛南的事怎么可以拿来开玩笑,你到底哪根筋不对了?”

  荣轩站在窗前,浓眉紧锁,一脸倔强不妥协。



  “都是那个沈月柔。”雅惠气急地说:“自从她走了以后,你就这一副阴阳怪气,要死不活的样子。为了让她离开,我连你父亲和姐姐的在天之灵都来不及告慰,仇也不报了,你还苦得过我吗?”

  “报仇?您从来就只在乎那些。从我二十岁起,天天耳提面命,不能有自我,不能有快乐,不能丝毫忘记,否则就对不起亡父亡姐。”荣轩惨然一笑:“你们看我今天风光成功,其实我一无所有,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复仇的工具、继承事业的工具、传宗接代的工具。

  仰德,你看,我是不是连你还不如?”

  仰德哑口,晓真无言。他们和荣轩朋友那么多年,竟不知他有这么抑郁可悲的想法。

  他一向如此强悍,强到近乎无情,无所不懂的呀!

  雅惠完全不接受这番说辞,她激动地说:“什么工具不工具的?杀父姐之仇本来就不共戴天,继承家业和传宗接代本来就是为人子女的责任,你胡涂了吗?那个沈月柔真是祸害,她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药,念了什么咒,你竟连一点做人的基本道理都不懂了。”



  “沈月柔,”荣轩沉痛地念着这三个字:“妈,您责打她,辱骂她,厌恶她,但她却是这世上唯一真正关心我、爱我、给我安慰的人。这么多年来,我驱使自己,像奴隶般工作都是为她,你知道吗?没有她,我早撑不下去了!”

  “你在胡说什么?!”雅惠余怒未消说。

  “十年前郑家祠堂前的一幕,你还记得吗?我欺骗她的感情和纯真,来为姐姐复仇,结果她跑到日本,意图投水自杀,没有死成,却流掉了腹中的胎儿,那是我的孩子呀!”荣轩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它们沾满血腥:“我诅咒沈家的每一个人,自己却比他们可恶千倍万倍。但月柔谁也没有怪,她一声不吭地扛上所有罪过,忍受我们一再的打击和羞辱,她一直在设法平息仇恨,而我们呢?却是不断在制造仇恨的人呀!”

  雅惠几乎站不住脚,她的愤怒已彻底消失,像泄了气的皮球,惶惶不知所措,晓真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她终于弄清楚荣轩那么恨她的原因了,她的确毁了他的一切!

  “你们老说月柔缠住我,你们错了。其实是我缠住她,不放她走。因为我需要温暖,而她们仅存的火种。没有她,我就像在冰冷的地狱中,她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我宽容我,她是我生命的快乐和阳光。只有她才让我活着像个正常人。所以,你们说,失去了月柔,盛南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荣轩低声说完,就静静离去。留下其他三个人,各怀心事,久久不能动弹。

  “我错了!”晓真掩着脸说:“我竟不知道他那么爱月柔,他所做的一切,都为了月柔呀!”

  “可是他所表现出来的,为什么都是相反的呢?”仰德喃喃地说:“我真的想不通。”

  “天呀!仰德!”晓真泪眼看着丈夫:“我害死了荣轩的孩子,还差点害死了月柔。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爱到那一种程度了,否则我说什么,也不敢插手的!我觉得我好罪孽深重呀!”

  “不!罪孽深重的是我。”雅惠恍惚地说,面孔一片死白:“我把所有的痛苦和包袱都压在他身上,连带把他的快乐和幸福都压垮了。我怎么都没有看出来,要荣轩在仇恨中寻找他的人生和未来,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呢?!”

  “郑妈妈,唯今之计,只有帮他把月柔找回来。”晓真很实际地说。

  “我这样对她,她还会回来吗?”雅惠哽咽地说。

  “我想她会的。”晓真说:“她能这样无怨无悔的容忍荣轩,想必还是爱着荣轩的。”

  “我要到哪里找她呢?”雅惠拭着泪问。

  “听说他去日本了。”晓真说:“她的合伙人方明雪一定知道她的下落。”

  “那我明天就去问她。”雅惠说。

  晓真看着雅惠,蓦地发现她脸上一向刚硬的线条不见了,下巴额际都变得柔软,使晓真想起丈夫、儿女在身旁围绕的快乐雅惠,仇恨真的过去了。

  ※  ※ ※

  日本京都近郊山城。

  月柔又走在古雅小铺间的青石板路。

  十二月初,气温极低,冻得不见行人和旅人。小铺绝大部分关闭,有木门紧锁的,有帘布掩垂的。一、两家有人走动的话,也紧密地关在暖气里面。

  所有落叶乔木都露出光凸的枝桠,像青刚栎、橡树、山毛榉、白杨树、矮杉……只松柏尚绿,夹着一些干涩的长芦苇,令人想起青丝白发。

  来时,山城已寒,她错过了秋天送鬼篝火祭。只见处处是焚烧草叶的人家和味道。现在她在等待第一场雪,天上云层总是厚重,雪久欲下又不下。

  她裹在大衣围巾里,心情纷乱,想到神社为腹中的孩子祈福,顺便求一个“安产御符”来保平安。

  前天她和雅惠、晓真通过电话。

  “我没有办法,她们天天来。我应付不了,只好你自己跟她们说。”明雪把麻烦丢给她。

  雅惠一直对她忏悔道歉,希望她救荣轩一命,说荣轩失意丧志,连盛南都不管了。晓真则声泪俱下,连连对不起,不知道荣轩爱她如此深,希望她回来。

  荣轩懂得爱吗?月柔怀疑,由爱生恨很容易,但由恨来生爱,其过程就像耶酥被钉上十字架般惨烈,多少人能捱过呢?

  离开他,心中仍有止不住的牵挂。荣轩真有那么悲惨,真的都因为她吗?考虑再考虑,真不敢相信,何况她还要顾到孩子,所以坚决不回去,也不透露她的住所。

  到了神社,有些人烟,常夜灯石柱立在冷风中。月柔静心参拜求符,那红色锦囊,上面用金线绣着“安产御符”四个汉字,穿一条红丝绳,可以挂在胸前,她虔诚地为孩子祈祷……也为孩子的父亲。

  打算到竹林,有人挡住她的去路。抬头一看竟是荣轩,她眨眨眼,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他穿着旅行夹克,一身简便。人削瘦些,胡碴隐现,头发微乱,看来是失意憔悴,虽然浓眉下的双眼仍如鹰般犀利。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月柔慌乱地问。

  “你的邻居说的,我们笔谈了好久。”他神色忧郁。

  “不!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她再问。

  “你小叔叔给我的。”他说:“我去了旧金山一趟。”

  “你和我小叔叔见面了?”她惊恐地说。

  “别那么害怕了。我们没有瘊斗。”他看着她说:“只是很友善的谈话。我们甚至一起钓鱼、看海、逗弄可爱的辛蒂,就像回到年轻无忧的时候。”

  “你们和解了吗?”她期待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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