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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敏贞的呼吸声沉稳传来时,她仍无法入眠。

  月光照到床头,清辉柔和。她由枕下取出由小荷包装装的四封信和书签,曾经相思情浓的纸笺,随着岁月,也逐渐泛黄了。

  哲彦此刻身在何处呢?

  她心中念着相思词旬,双眼渐渐阖上。



  不知多久,她来到一个迷宫般的巷弄中,到处是烟雾弥漫,像分不出日夜、天地的所在。

  远处有人语,彷佛是她日日期盼却不得见的人。她急着循声而去,东转西绕,心里想的是哲彦。

  猛回头,那人就坐在石椅上,她也乐地向前一步,烟雾由眼前散开,那笑盈盈面对她的人,竟是纪仁!

  醒来醒来,。又是梦,。同样的梦,不同的场景,都是哲彦变成纪仁!

  她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也惊坐起来。为什么老作这种梦呢。

  真叫人沮丧又怅惘呀!



  这事太荒唐了!哲彦是她的夫婿,她对他的印象却退到模糊的黑白照片上;而纪仁非亲非故,却常清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这些年,她想哲彦,就不由得想起纪仁。白天她尚能用心在哲夫上,但一入梦,一切就混淆颠倒起来。

  对这无可奈何的事,她有一丝罪恶感,但也只能解释成她四年不见哲彦,而纪仁两年前还来拜访她的缘故吧!

  唉!年华渐老,战争可有结束的一日?会不会像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呢?

  惜梅到了大稻埕,才发现城里景况比乡下更凄惨。

  台北是总督府所在,是盟军飞机攻击的主要目标,常数架飞机一排齐齐扫射,处处可见断桓残壁。

  如此情况下,自不是四年前惜梅北上所见的繁荣景象。能走的人早疏散乡间,非留下不可的人,则忧惶恐惧,四处挖防空壕、做沙包;甚至连以前热闹的圆环夜市也给翻起来,做成大畜水池,以便救火之用。

  惜梅白天和秀子守在永乐町的店面,有空袭警报便到防空壕躲,听着远方的爆炸声;晚上则用黑布遮窗,防灯光外泄,在一片荒凉的寂静中,忐忑不安地入睡。

  他们经过好几天,才习惯这炮火轰炸下的日子。

  惜梅来的第三日,便由哲夫口中,知道纪仁学成回国的消息。

  他终究没随哲彦的脚步去中国,反而习完医,可以回来开业了。

  他仍在从事地下工作吗?这两年他也是音信渺茫,听到他回来,惜梅一时理不清心中的情绪,以至于差点漏掉哲夫下面的话。

  “……纪仁的船在基隆外海被美军击中,船斜了一半,很多人逃生不及,淹死了。幸好纪仁泳技好,游到附近礁石。他在台北医院,如今还昏迷不醒。”哲夫说。

  惜梅一听,整个人愣住,她急急地问:“他怎么会昏迷?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不太清楚,邱家人都不在,我是听下人说的。”哲夫说。

  不知好坏结果,惜梅一直忧戚着。想他那么生龙活虎、聪明风趣的一个人,没有意识地躺在床上,她的心就有说不出的痛。

  她的心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会令她寝食难安?就在咫尺的距离,她好想去看他,但又以什么理由、什么身分呢?

  他是哲彦的好友,她以好友的妻代为探望,应该不碍礼数吧?!

  经两日火般的煎熬,她决定要做些什么。其实她并不确定,只告诉父亲,她要到车站前买书,便和秀子乘人力车出发了。

  车到了总督官邸后的明石町,惜梅就喊停。到了此刻看见医院砖面的文艺复兴三层建筑,她才下定决心,非见纪仁一面不可。

  “我们还没到台北车站呀!”秀子莫名其妙说。

  “我要先去看一位朋友。”惜梅冷静地说。

  进入大厅,问明病房号码,惜梅依然不迟疑。怕什么呢?纪仁不会知道她来过的。

  八月的艳阳由走廊的窗口洒进,微尘静静地舞着。

  纪仁的房间很意外只有一位工人守着。纪仁躺在雪白的床上,眼和唇都紧紧闭着,他仍是两年前在竹架凉亭的那个人,不过却不再神釆飞扬地谈笑了。

  “您是来看少爷的?”工人恭谨地问她:“请问您是……?”

  “我是少爷的朋友。”惜梅简单说:“少爷好吗?怎么没有看到邱老夫人呢?”

  “少爷昨天醒了,一切都平安。夫人他们都回去休息,只留下我当看守。”工人说。

  谢天谢地,惜梅欣喜地想,他总算无恙了。既是如此,她也可以走了。

  站在床头,惜梅对工人说:“邱少爷没有事就好了,我就不打扰了。”

  “还没请教小姐大名,我好跟少爷报告。”他说。

  “不必了。”

  惜梅说完,便和秀子往门口走。才跨两步,后面有人叫住她。

  “惜梅?是你吗?”纪仁睁开眼,半仰起身子说;“真是你!我不是在梦中吧!”

  惜梅是很不愿被他发现自己的私下探访。她有些尴尬地回过身说:“我要去新高堂买书,听说你受伤,顺道来看看。”

  “不管是特意或顺道,我都太高兴了。”纪仁的表情真的很开心,他对工人说:“阿勇,去买些水果请朱小姐吃。”

  “不用了!”惜梅忙阻止。

  来不及了,阿勇已出去了。眼看走不了,惜梅只好坐在病床前的藤椅,阿秀则坐在墙角。

  “我真的很意外你来看我,刚才冥冥中听见你的声音,我还不敢相信。”纪仁说:“你怎会在台北呢?”

  “我随爸爸和哲夫哥到台北处理一些生意,就住在永乐町那里。”惜梅很端庄地。

  “真是好久不见。你好吗?”他关心地看着她。

  “很好,除了战事,没有变化。”她说。

  他眼神变得专注,惜梅感觉不自在,便说:“怎么啦?我脸上长了什么吗?”

  “没有,你还是一样美丽。我只想多看你一会儿。”他笑笑又说:“也是帮哲彦看的。他更久没目睹芳容了。”

  见他举止又狂妄大胆起来,惜梅往秀子方向看看,瞪了纪仁一眼说:“你还是那么爱开玩笑。”

  “但愿我能开玩笑。”纪仁脸转正经:“你是来打探哲彦的消息,对不对?”

  惜梅本无此意,她以为纪仁是昏睡的。但他既然这么说,不失为她贸然前来看他的好理由。

  “他有和你联络吗?”她问。

  “战争期间,音讯总是很难通。”他口气里带着安慰:“我没有他的信件,但辗转听见他到重庆的消息。据说一切平安,还在那里继续学业。”

  “真的?我婆婆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她忍抑自己喜悦的情绪说。

  “你呢,你不是应该更开心吗?”他细看她表情说。

  “当然。不只是我,好多人都盼他早日归来呀!”她说。

  “但你是殷盼最切的人,不是吗?”他顿一会又说:“这个年头,像你这样为了一个承诺傻等的女孩子,已经很稀少了。”

  这句话,惜梅娘家的人常在叨念,她早就充耳不闻。然而由纪仁口中说出,她有一种赤裸裸被看穿的感觉,彷佛这几年他一直不断在观察她,尽管远在京都,仍用不可解的心态在批判她、剖析她。

  难怪他要常常在她梦里出现了!

  在这世界上,纪仁是她最不愿意与之讨论她婚姻事情的人。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尴尬和害怕,似乎他一开口,就要向她最脆弱的部分刺来。

  她没勇气去揭开那些如迷雾般的脆弱,只有说:“是吗?我不是唯一等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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