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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呀,还是福嫂了解父亲,君琇下意识仍对他存有一份父女之情,幻想他会留她一条生路,没想到连这最后一块净土,他也干扰。

  阿祥一进屋,君琇就仓皇地逃离。她不再走土路,而是直下荒雾溪,闪过横生纵长的树枝,在石上踏着,往下游而行。这是十五岁那年,她逃家到碧山,父亲来抓人时,母亲带她走避的路线。

  下去可以直达荒雾桥,桥下因为汇集一个小瀑布的流水,水量变多,水势变急,就不再适合溯水了。

  君琇知道那儿有个土地公庙,既可暂避一下,又可看到老厝的动静。



  她在土地公前万分虔诚地祈求着,然后坐在土阶上等。她希望阿祥能够离去,她就有栖身之处了。今晚她可不想再住旅舍了。

  太阳逐渐西下,落在桥后头,把山林、溪水、稻田、菜圃都罩上一片金红。

  那一次是父亲赢了。父亲站在桥上对母亲喊话:

  “美津,你把君琇交出来,她是杨家的女儿,与你们吕家无关,你明白吗?你若不听,我就取消你的赡养费,取消君琇的继承权,看你怎么养她?!”

  母亲在颤抖之中投降了。

  君琇当年不明白,父亲既不爱她,为何硬架她回去?如今才大悟,原来女儿大了,待价而估,可以彻彻底底地利用到尸骨无存。



  她彷佛可以看到父亲站在老地方寺她喊话:

  “君琇,你要跟我回去,你非嫁给江金发不可。你逃不掉的,我翻遍台湾都会找到你,让你连跳海都无路。”

  她打个冷颤,太阳已沉落,林间渗进暮色。东边的山脉像巨大的阴影,随时要压下来。魔爪已伸出,不,是山顶的云,山腰的岚,山下的烟,全因突然的冷,水气凝结,都混在一起了。

  起雾了,溪上一层白茫茫。有名的碧山雾,总在黄昏时溯溪而来,所以叫荒雾溪。老厝灯亮了,黄黄一盏,表示阿祥要留下。

  君琇站了起来,她必须去赶六点半最后一班回台南的车,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她总不能在这荒山野地听一夜鬼哭神嚎吧!

  雾中的溪是很危险又阴森的,有许多鬼故事。君琇只好挑大马路走,她的装束依然严密,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的。

  走过荒雾桥,几片农田、住家、学校、杂货店、洋裁店、茶行、中药店、香烛店……邮局、卫生站、派出所,终于到了车站,最后一班往台南的车已经等在那里。

  君琇急着拨开雾,进入车站票亭买票。才走几步,她就停在原地,阿祥和另外两个父亲的手下正坐在黑亮的长椅上,闲闲地看着每一个旅客。

  如果她再前进一点,眼尖的阿祥在巡梭几回后,必识破她的伪装;但她若此刻转身就跑,必然引起他们怀疑,非围上来盘查不可。

  她从头冷到脚,终于体会什么叫“进退两难”和“插翅也难飞”。她已经看到阿祥他们架她回台北的画面了,就像走钢索将失足的人,要眼睁睁地面对那场粉身碎骨。

  但总要死得漂亮。

  她轻轻转回身子,想把握那千分之一的机会,平安走出车站。

  当她跨出第一步时,立刻感觉到背后的骚动及涌上的人气。完了!她逃不掉了,她这一生再没有机会了。

  她宁可在这一刻疯、这一刻死。正当尖叫在她口中即将逸出时,有个三分短发、老兵模样的男人拉住她的手腕,嚷着外省腔的台语,一脸不耐烦。

  “林阿素,你终于到了,你迟到了一个半钟头,搞什么嘛,害我们以为你坐错车,迷路了。”他说。

  君琇直觉想说他认错人了。但眼角瞄到阿祥的身影,她吓得发不出声。

  “已经很晚了,我们快走吧!”那男人说。

  他几乎是半推半拉地把她送进一辆生锈小货车的前座,她才稳住,车就马上启动。薄雾中,她看见那男人在招手说再见,阿祥呆在那里,六点半往台南的客运正闪着两盏如蛇的灯往反方向开走。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她竟在阿祥触手可及处逃脱了?!真是奇迹,但她现在又要去哪里呢?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车不是往台南走。

  她慌忙往左边一瞄,开车的男人戴着斗笠,只能看到一半的脸,皮肤黧黑,胡髭不齐,看不出年纪,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像个工人。

  他是谁?他要带她去哪里?

  她想问,想解释错误,但老是出不了口。这几日的奔波流离、紧张困顿,方才的惊险万状,彷佛让她失去说话及正常思考的能力。她只觉得虚弱悲哀,手不断颤抖,她努力忍住那种歇斯底里,根本管不到车往何处行,如果它是要开落海,她也无力阻止吧!

  山愈近,雾愈浓,他们在尘沙滚滚的产业道路上急行。有一段沿着荒雾溪,绝崖峭壁,路七弯八拐,折转崎岖。天已全黑,寂静中,只靠两车灯指引。

  她可以感觉司机的驾驶技术很好,态度悠游自在,他沉默也让她安心,能整理自己紊乱的情绪。

  好奇怪,一辆陌生的车,一个陌生的人,竟令她有一种安全感,因为他救她一命吗?

  车终于停下来了,有狗的唁吠声,路旁微亮的小木屋走出一个人。

  “嗨,老李,吃饭了没有?”隔壁司机问,声音浑厚低沉,中气十足。

  “吃过了!”老李回答。

  司机突然转过脸对君琇说:

  “入山证给我。”

  君琇吓一跳,抬头看他,第一次看到他的双眼,长而明亮,有一种锐利机警,说不出的勾人魅力。一个工人怎么会有这样复杂的眼睛呢?在震慑中,她忘了他问什么。“入山证给我。”他又说一遍,并倾过身子由她手中拿过一张卡。

  哦,入山证,方才在山下,那个三分发男人给她的,她竟在手中绞半天,就像绞她的手帕一样。

  “对不起,老李,有点绉了。”司机略带歉意说。

  “没关系,改天再和老张换个新的。”老李又念着入山证,“徐平,林阿素。

  你老婆吗?”

  “是呀,她很害羞,不太说话。”司机说。

  君琇几乎跳了起来,脑袋像被人敲了一记,整个清明。天呀!老婆?!林阿素是这个人的老婆?!

  她想大叫她不是林阿素,但喉咙仍干哑,发不出声。

  栅栏打开,车继续走,彷佛大势己去。

  这个徐平真奇怪,连自己的老婆都会带错?!这么多天来,君琇第一次有想笑的冲动,太荒谬了。

  也许是天太黑、雾太浓,她又斗笠方巾的,他才搞错吧?!不管了,至少她避开了阿祥,徐平若发现她不是林阿素,必会送她回碧山,那是明天一早的事,她还可以赶去台南,赴福嫂中午的约。

  她不再颤抖,心亦渐渐平静。

  ※ ※ ※

  过了关卡,正霄总算松了口气,外人是进不来了。今天碧山气氛有些诡异,平白无故多了一些人。

  他们准时五点在车站等,阿素没有到,那批人倒大摇大摆来,一看就知道是外乡人,而且不是善类,为以防万一,他一直待在卡车上。

  车一班班走,灯也亮了,就是没阿素的影子,他们猜她不是坐错车,就是下错站,只能在那儿干著急。

  六点半,阿素终于到了。正霄二话不说,车开了就走。一路风驰电掣的,现在应该可以放慢了。

  要适应一个新身分对他而言轻而易举,这些年来他不知换过多少称呼,反而回到学校当自己,最初还不太习惯陆正霄三个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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