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闭嘴!」金乞儿怒气腾腾的插嘴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你这个败家女、赔钱货也逃不过做尼姑的命运。」
「我不要当尼姑,剃光头丑死了!」元宝激烈的叫道:「早知道您蛮不讲理,不存半分父女之情,我乾脆一走了之,不要回来!」
「很好。」金乞儿嘴边浮起一个残忍的微笑。「我倒情愿你被人撕票,死在外面,我反倒能够化悲愤为力量,替你报仇,那么,今日金家所蒙受之耻辱非但一笔勾消,还能博取全杭州人的同情。」
元宝听了,倒抽了一口冷气。
「老爷!」薛姣惊恐的回顾丈夫,意识到他的声音虽然柔和,但眼 神却和他拇指上的碧玉戒一样冷硬。她内心感到一阵战栗,她明白,他这样的眼神是冷酷而危险的,他是铁了心,决意要牺牲元宝!
「不--」她大叫,死命抱住女儿不放。「老爷,你饶了元宝吧!你不要她,可是我要!你还有很多个女儿,我却只生了这么一块心肝肉儿。我保证,从今以后不再让元宝花你一文钱,让她搬来和我一院子住,我会负责她的生活,绝不敢再麻烦你一分一毫,这样好吗?」事到如今,她仍盼以一种忧伤的姿态感动他。
「娘!」元宝红了眼眶。
「不成!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金乞儿轻蔑地说:「况且你有什么本事养女儿?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用我的钱充善人。」
「你 」
「别说了!任你舌粲莲花,也动摇不了我的决定。」他破口大骂那两名壮汉,「你们的脚是给钉住了吗?没用的 物,到现在还死赖著,还不把人给我拖出去!」
「娘--」元宝一步步被往外拖拉而去。「我不要当尼姑,娘--救我--」
薛姣铁青著脸,眼睛闪著危险的火焰。「你们再敢动我的女儿,老娘就跟你们拚命!」霎时,她掏出一柄预藏的匕首,朝仆人们挥去,她的身分,还有那充满杀气的眼神,使人不由自主地抱头鼠窜。
母性的自卫本能,使她预先做了最坏的准备。「元宝!元宝!你别怕!」薛姣很快地割断绳索,把女儿狠狠抱个满怀。「你走吧!元宝,你爹没良心,一心想坑死你,娘也没法子。你快跑!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她取出身上的银票,全塞在元宝怀里,然后,狠狠推了元宝一把,将她推出门外。「快跑--」
「娘!」元宝激烈地叫,泪花朦胧了她的双眼。
「快走!不然娘当场死在你面前!走啊--」薛姣嘶哑地喊著,一下子将匕首架住自己的脖子上,警告蠢蠢欲动的仆人和惊呆的金乞儿,喝道:「你们谁敢追,我立刻横剑自刎,作鬼也要和你们纠缠到底!」
金乞儿可真有点儿手足无措,期期艾艾的道:「夫人,何必如此
」
「你少废话!」薛姣的眼中充满一种陌生的敌意。「世人都道『虎毒不食子』,你的心却比老虎狠酷,竟忍心埋葬元宝一生的幸福,只为了你的臭面子!你令我寒心,金老爷。」她环顾左右,叫道:「统统不许动!惹火了我,老娘和你们玉石俱焚!」她那姣好的面容辉映著匕首的寒光,怒意恣然。
金乞儿深知她的烈性子,忙道:「好,好,都别动。」
薛姣回首看著女儿,用较柔和的声音说:「走吧!你就远走他乡,别再回来了,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咱们不希罕做金家的女儿,比破铜烂铁还不如。」
元宝哭道:「可是,我舍不得娘和弟弟 」
「娘也舍不得你,但情势所逼,娘也只有舍了。」她的声音虽激动却饱含母性的力量。「去吧!孩子,到外乡讨生活去,找个合你心意的人嫁了。不过,你别忘了,记得给娘捎来讯息,让娘知道你过得很好。」
「娘--」
元宝奔过来想再抱一下她,但薛姣却后退一步,喝道:「别再过来!你快走!快点走!走得远远的,别叫你没良心的爹给捉了!」
「娘 」
「走啊!难不成你要留下来当尼姑?」
「不!我不要。」
「那就快走!」
元宝咬一咬牙,转身奔了出去。她没有再回头,深怕一回头又会让亲情的力量给拉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削发为尼,就什么都玩完了。
这一刻,她真恨死了她老爹的不近人情,他简直是灭绝人性!
当尼姑!也真亏他想得出来。以她的野马性子,静云庵不被她拆了 才怪,难不成金乞儿和静云庵有仇?
不!是因为她是个姑娘,她是女的。如果今天她是贵重的儿子,遭人绑架而能平安归来,此刻已在喝压惊酒和吃猪脚面线了。
由于她生在金家,曾是金乞儿的「儿子」,忽然又变成女儿,身分上的落差极大,使她明白现实的不公平。她很快就看出老爹对儿子与女儿的差异。
明明儿子从小的花费较多,也还没见到他为家里赚过一文钱,却没人说他是「赔钱货」,甚至享有最多的权利。
女儿们,则是各人有各的专长,会做饭、会织布、会裁衣 实际上,她们并没有白吃父母多少,只因有一天要嫁出去,再有用的女儿也是赔钱货一个,不中用的儿子反而是宝。
元宝的反叛性强,素来不吃这一套,奇怪的是,周遭的姊妹们无人抗议,好像天生就该如此;族里的兄弟也一样骄傲如孔雀,散尽家财也不以为耻。
「这有什么天理?」她到此刻,才真切感受到内心的痛楚。将她逐出家门是残忍而不公平的!她的身子战栗,眼神是那么晦暗,竭力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她一向勇敢,这事却使她深深受到了伤害。自愿出走和被迫远离家门,感受完全不同,前者可谓之潇洒,后者则是被弃的不堪。
茫然的走出杭州城,她完全没了主张,不知该何去何从。
天地之大,哪里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
她闭上眼,内心一阵瑟缩。她不敢往坏处想,只要有一点不好的念头闪进脑际,她就得迅速将它挥去。此时此刻,她的心既敏感又脆弱,承受不了太多的负荷,怕自己会失控的尖叫,最最害怕的,是教孤独给压垮。
随光逐渐消失,四周一片阒静。
金元宝一生从没这么害怕独处过,感觉自己真的是完完全全的无依无靠了,她后退无路,前途茫茫。
她的内心被一种寒冷给侵蚀了,似乎她就要化为黑夜里的一缕幽魂。
即使她对生父有许多不满,但从亲友口中也得知,一个人若失去家庭的庇护,差不多注定要过著渗淡无希望、为钱烦忧的沮丧生活。长辈们常藉此告诫少年男女要服从管教,并举例某家的公子卷款和歌妓私奔,最后床头金尽,不但人财两空,还有家归不得;或举例某家的姑娘受男子引诱,做出丑事,不得不走上绝路等等。
元宝是非常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但翱翔晴空的鸟儿也需要停泊的港湾,才能飞翔得更安然、更自在。
意外的被放逐,任她自生自灭,多么叫人措手不及,再怎么潇洒的人也没法子耸个肩就当作没事儿,何况元宝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女。
「事出突然,叫我怎么办呢?」
她头一个想到默婵,默婵铁定能帮她出个好主意;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因为,默婵嫁人了,她的新婚夫婿对她没啥好印象,难保不会绑了她交还给金乞儿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