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栋紧紧交叉着十指,良久,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当夜色渐深,已到就寝时分,他回房,昏暗的卧室内只有月光照明。
花灵抱着枕头默默垂泪,想到自小为父母所受的罪,她实在无法原谅他们。
他躺靠过去,抱着她。
“好了,不要再去想了。睡吧!”
他吮干她的泪,拥着她和衣人眠。
※※※
到银行提取一笔家用金,顺便去超市添购日用品和食粮,花灵急着赶回家。为了交一篇报告,王栋答应下午回来陪她去参观琉璃工厂。
坐在梳妆台前,花灵开始梳理头发。这座梳妆台是她和王栋去选的,共有三面镜,左右两面可以折叠收拢,需要时同时张开三面镜,很方便梳理后面的头发。她巧手将头发盘起梳成麻花髻,清爽宜人。
刚放下梳子,就听到电铃响,她从电眼中看清来人是赖亚航,不由很气愤的由话机中先发制人。
“你回去!我不会见你的。”
“连你的母亲也不见吗?她也来了。”
花灵禁不住心颤神摇。母--亲--?
“她是下了决心而来,你不开门,我们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开门。”
来了吗?躲不掉的这一刻终于来了。
花灵的身心弥漫着一股几乎爆炸似的狂痛,她的心灵、思想无一不在受苦,真希望此刻即是永恒,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停止。
她无奈开了电锁,慢慢走下楼梯,在最后一阶停住,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了。她没瞧见赖亚航,心、眼、思绪全被那位中年贵妇的形象所占据了。
她们彼此双眼脉脉相接的那一刻,花灵便明白地知晓,她是她的分身,是她血肉中的一块。
横亘在她们之间并不是死别,只是生离。
终于,她开口了。
“很高兴见到你,孩子。”
“我应该如何称呼你?”花灵保持冷静淡漠的态度。“请坐吧!”
“你可以叫我夏池夫人。”
“夏池?”
“那是我第二任丈夫的姓,我们结婚十五年了。”
“你的第一任丈夫死了吗?如果他没死,你算不算犯了重婚罪?”
“花灵!”赖亚航神色不悦。“何必去提不愉快的事。”
“我不能提吗?我不应该问吗?那你们来找我做什么?你们理该想到我一定会问个明白的。你总不至于天真的以为我会一见面就抱住你们痛哭流涕,什么都不问吧?”
“我不是说你不能问,而是不该在这个时候。”
“那该在何时呢?”
“等你们母女相认,比较熟稔以后。”
“凭什么我要听从你的安排?你又以何等身分来的?”
“夏池夫人是我的义母,于我有恩。”
“她对你很好。很慈爱,像自己儿子一样?”
“不错。”赖亚航向夏池夫人笑了一笑。
花灵的纤手紧紧的交叠在一起,掩饰内心的波动,冷冷道:“我明白了。对你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别人的儿子,她付出了心血与爱心,获得了你的敬爱。相反的,她可以不要自己的女儿,即使再婚后生活富裕有能力回台湾,她也不肯回来,甚至连只字片语也没有,吝惜一丝一毫的爱心给她无父无母的女儿,这样的一个女人,你们要我承认她是我的母亲?你们把我当成路边可怜的小流浪狗吗?丢一根骨头过来就可以让我回心转意,感激你们,拥抱这份迟来的母爱吗?”
花灵一动也不动,静静的望着他们。
“相见争如不见,在大家心目中早已死亡的人,如何能再活过来?”
夏池夫人脸色苍白,除此,再无激动的表情。
赖亚航可受不了花灵冷若冰霜的口吻与姿态,大声道:“你不可以这样子,她是你的妈妈,她一定有苦衷,为什么你不耐心听她解释呢?”
“你真是个好儿子。我若是生到像你这样的儿子,我可省事多了,二十年不理不睬不在乎你的死活,等你长大了我再去认你,一样是母子。是这样吗?”
“不,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夏池夫人绝非你想像中冷酷无情的妈妈。”他的声音一下子掺入了私人感情。
“你错了。”花灵声音低迷。“在我的想像里,我妈妈是非常慈爱的,疼我、爱我、让我、育我,而她之所以没这样做,不是她不愿意做,只是她做不到,是因她受上帝蒙召,不得不在天上看着我,所以我还是很爱她的。”
赖亚航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情愿你的妈妈死了,也不愿见她活生生站在你面前?”
“她活在我心中,是美丽而慈祥的;站在我面前的,只是陌生的女人。”
“我真没想到你这样残忍!”
整个气氛瞬间变得极端的冷,像三只紧闭的蚌。
夏池夫人首先打破了沉默。
“错是我造成的,你不应该怪她。亚航,我们回去了。”
“连你也一副冷淡的模样,你们之间怎么有可能和好?”赖痘航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厅。“妈妈,不要再顾虑什么,把藏在你心中的话说出来吧!你们已经浪费了二十年,能再有第二个二十年供你们悔恨吗?”
似乎受了震动,夏池夫人的身体微微一晃。
“总有一个要先低头的,妈妈。”
夏池天人的容颜逐渐乌云密布,忧郁的表情使她丧失了怡然冷静的气度,眉宇之间拢起了皱纹,豆大的泪珠滚滚滑落,失声道:“我怕啊!我怕我已经连低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啜泣的声音令人心酸地充塞整个空间。
“原谅我吧,孩子,我一直以为你跟你祖父在一起,他是很爱你的,我相信他会爱你如同爱你的父亲,所以……我答应过他不再回台湾,我答应他将往事永远埋葬,永远不再提起一旦卸下保护的面具”夏池夫人转眼变回成李云雀,还原为当年那个多愁善感,相信拥有爱情即是拥有全世界的李云雀,感情丰沛得像初长成的少女,于是她的表情慢慢显得可怜了。
“不,我根本不记得有祖父。”花灵轻咬住下唇,不肯相信她。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你祖父在我走后不久也接着去世,我想他是受不了打击才一病不起。可是没有人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无法回台湾,我不敢回来。”
“你骗人,你说的跟别人说的完全不一样。”花灵有点生气似的,猛摇着头,一双美目瞪得那么大。
“我不知道你大伯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是你不能完全相信他,他非常讨厌你父亲,也讨厌我,当然也不可能喜欢你,何况有些事情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惶恐的跑过去,紧捉住花灵的手臂说:“相信我,我若早知道你祖父已不在,我一定会不顾一切的跑回来,绝不会把你交给你大伯抚养,因为他不会对你好,我知道!”
花灵受惊似的猛力推开她。
“你不要碰我!走开!”她的语声啥着泪。“我不许你说大伯的坏话,你完完全全没有资格批评他!是大伯养大了我,不是你!他没有不要我,没有虐待我,也没有叫我出去做工挣学费,他让我跟所有好人家的女儿一样穿得漂漂亮亮的上大学。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你什么也没做!只会批评别人!”她的声调已变成饮泣了。“即使大伯对我过分严厉,给我许多限制,但我要怨谁呢?谁教我有一个让人看不起的妈妈,他怕我会跟你一样,因为你是一个没有责任心、抛夫弃女的下贱女人!大家都说你是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