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雪心中轻蔑,口中却宽慰道:“也许梅姑娘有一段时日未动针线,没关系,很快就会上手的。”
的确是“有一段时日”。她已经整整十年没碰针线了,梅凤书有些好笑的想着。十六岁时,当邻家的姑娘喜孜孜的描着“天女散花”的图样时,她在灯下写策论;每年元宵,东莞姑娘们兴奋的扎着精巧宫灯时,她凭廊吟咏着: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
“梅姑娘,过来瞧瞧。”
“嗯?”叫唤声惊醒她的沉思,她抬眼,见绿雪扶着桌面站起身,细步走到屋角,那儿立着一支绣架,上头罩着白布防尘。
绿雪细心的除去布罩。只见那绣架上,绷着一块粉红缎底,上头绣了白皑皑的雪,和一只昂头狮子。这是一幅“雄狮戏雪图”。绿雪的渴望,在这幅图中一览无遗。
“我手拙,让梅姑娘见笑了。”绿雪手绢儿捂在唇畔,轻笑道,眉眼斜瞅着梅凤书。
“没的事,绿雪姑娘的手艺,赛过织女。”梅凤书柔声称赞。
绿雪听了,脸上露出“如何?你一辈子也绣不过我”的自信微笑。梅凤书如何不明白她这向情敌示威的心思?她仅是微微一笑,低首继续手上未完的彩绣。指尖不久就拾回遗落多年的动感,纤长玉手一上一下的衔着针线走。
一针针的沿着描样边儿下,不用动脑伤神,没有阴谋陷害,耳边听着缎面崩、崩的跳起声,梅凤书的心沉浸在这平凡的幸福中。文才高拔、忧国忧民的“梅丞相”已经在牢里死去,从此只有手艺奇差、平凡庸碌的“梅姑娘”。
“梅姑娘,男人们也快打猎回来了,咱们去厨房帮手吧。”绿雪扶着桌面,小步小步的向她走来。
“嗯。”梅凤书温顺的应了一声,起身收拾绣架时,无意中瞥见,从绿雪的粉藕裙下露山一双----三寸金莲!
“绿雪姑娘,”梅凤书语音难掩诧异。“你的脚?”早在五年前她明明就下令东莞全国不得缠足的啊!
“半年前才开始的,现在走路还有些不适。”绿雪还特意将藕裙拉高了些,好让她能“近观欣赏”。梅凤书望着那绣花鞋内倦小的双足,脚面曲作弯弓,用白绫密密的缠裹了。她脸上露出不忍的神情。
“听说梅丞相早就下令解除妇女缠足。”她小心翼翼的说道,在提起“梅丞相”时,尽量装作事不关己。
“梅丞相是男人,怎么能明白女儿家爱美的心思呢?”绿雪面露不满的说道:“大足一双,难看死了!”
梅凤书听她如此说,不觉轻叹了一口气----深沉而无力。
绿雪见她如此神情,以为她相形见“惭”,便说道:“梅姑娘,你没缠足,会让未来的夫君嫌的!”
朱唇微启,梅凤书本欲说些什么,却忍住了。她现下是“梅姑娘”,不是“梅丞相”。
“打了只老虎回来啦!”门外传来欢叫之声。
“是雷大哥和猎户们回来了!”绿雪一听,脸上顿生光采,仿佛在绣房坐了一天,就只等这一刻似的。她踩着小莲步,急忙而又不稳的走出门。
梅凤书往窗外望了一眼,看见归来的猎户,人人手上拿着铁叉,有的大手抓着兔耳朵,有的肩上扛了只死鹿,这些纯朴大汉脸上都是兴高采烈的神情。混在这一群体格高大的北境猎户中,雷九州仍然相当醒目,铁塔般沉稳的月形,不疾不徐的走着,手上远提了只猛虎尸身。一只虎少说也有几百斤,他却轻松的提着走,众猎户皆对他投以抑慕的眼光。
“雷大哥,你辛苦了一天了,奴家煮了酸梅汤。”梅凤书看见绿雪手上捏着白绢,走上前欲为雷九州擦汗,她心头蓦地一刺,连忙躲避似的背转过身子,匆匆朝厨房而去。
雷九州皱眉,侧头避开了喷香手绢,眼光越过绿雪,在出迎的妇女中搜寻着。她没有出来。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抹失望。
“雷大哥,赶快去酸梅汤吧,莫要让那些猎户们抢先喝光了。”绿雪偎近他的身边,柔声催促着。
雷九州微一侧身,避开了香馥娇躯。就在此时,他眼角捕捉到厨房窗边一抹秀雅的身影。
几根发丝汗湿沾在脸颊边,梅凤书蹲在地上,手上拿着不怎么灵光的菜刀;以不怎么顺手的动作削皮时,头顶响起低沉含笑的男声:“堂堂东莞第一名相,居然蹲在厨房里削瓜皮。还真是大材小用。”
她抬脸,望进一双豪爽带笑的墨瞳。“雷武侯以铁叉杀老虎,本官用菜刀斩萝卜,岂不是相得益彰?”她笑着回敬了、他一句。
牢狱磨去了她的自信,却没榨干她的风趣。她欲站起身,却突觉一阵晕眩。一只大手即时扶住她的腰,稳住她险些跌倒的身子。
“你就是不肯乖乖躺在床上休息。”雷九州低沉嗓音中带着关爱的责备。
“这里每个人都来来去去忙着,就我整天躺在床上,劳逸不均,像话吗?”
“大丞相,你现下是养伤,不是治国,放轻松点过日子。”雷九州略感好笑的说道。
梅凤书瞧见他额上的汗珠。奇怪,绿雪没为他擦干吗?出于本能的,她以衣袖为他拭去额上汗水,踮起脚尖----因为,雷九州是个相当高大的男人。他没有侧头闪开。那双深沉的眸子盯着梅凤书,眼里有着比灯火还温暖的暖意。
“这是什么?你受伤了吗?”她皱眉瞧着用衣袖擦下的尘土和血渍。
“这应该是----”雷九州轻松的说道:“三十只兔子、十五头糜鹿、八只猿子、一窝狸和一头老虎的其中一部分。”
梅凤书听了不禁笑道:“看来,你一出马,山里的动物死伤惨重。”
“我必须确保族人在入冬后有足够的存粮。”
梅凤书闻言微笑。不管是大将军还是猎户头子,她的大哥总是将手下人照顾妥贴。
“那你今天又做了些什么呢?”平凡无奇的问话,低沉的声音却合着丈夫对妻子般的温柔。
梅凤书朝菜篓里瞧了瞧,不甚满意的说道:“削了八颗地薯、五条菜瓜,还有……”她挑了挑秀眉。“绣了半朵不像花的花。”
雷九州哈哈大笑。梅凤书也笑了,笑得嫣然。
门外悄悄立着一条雪白的身影,娇柔的面容因嫉妒而扭曲。
嫉妒使女人正大光明的犯罪,而且身手敏捷。绿雪把五大匙的盐、半罐的胡椒和一瓶黑乌乌不知是什么的调味料一古脑儿的全倒在梅凤书身前的汤锅里。
梅凤书眼圆睁!原来,调味是这样“调”的!然后她看见绿雪装作毫不知情的拿起汤勺,试喝了一口。
“老天!梅姑娘、你这汤……!”绿雪捏着嗓子,拔尖的声音让全屋的人都转头过来看着她们。
“梅姑娘,你汤调得太过头了。唉,只好倒掉了,各位大哥对不起啊!今晚没热汤可喝了。”语音是娇柔勺、包容的,眼睛却酸辣辣的盯着梅凤书。
那是“你最好识相点,别靠近雷大哥,否则……”的眼神。
对于绿雪的“陷害”,梅凤书的第一个反应是好笑。居然为了一点心结,让一屋子的人没汤可喝,真是……她蓦地想起,王尚书将她打入大牢,不也就是为了“一点心结”?梅凤书的笑容变得有些酸苦。人性啊,不管是权臣还是姑娘家,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