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喝延眯起眼,目中有戒备,“你为什么知道我被人追杀?”
他不以为意,“你胸前伤口既深且长,当然不会是自己没事砍出来的,对方看得出是一心想置你于死地,而若非遭人追杀得紧,想来,堂堂一国王子是不会落魄至敌境,且还笨得没换服饰,摆明了自寻死路。”
呼喝延先用鞑靼话叽哩咕噜咒骂一阵后才再度开口说汉语。
“你猜得没错,我是被几名叛将所陷才会受伤逃入了你们中原,而现在,”他说得咬牙切齿,“只要我伤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回鞑靼找那些家伙结帐!”
“不是结帐,是算帐。”辛步愁扫了他一眼。
“为什么不是结帐?”他搔搔脑袋,“比如我们到店里喝茶,不都是叫掌柜的结帐吗?”
“结帐,单指金钱往来,”辛步愁看着他解释,“你和那些人结的是仇怨,那就该说算帐了。”
“你们汉人说话可真麻烦。”呼喝延摇摇头。
“中原地区幅员辽阔,文化传承多年自是博大精深……”他微一使劲揭去黏着了他胸上痂血的布条,惹得呼喝延熊似地再度吼叫,辛步愁却听若未闻,“自然多的是你们该学习的地方。”
“是呀!”呼喝延边冒汗边挤出声音,“不说别的,单你这几下子治伤剐骨的功夫就够我族人学半辈子了……”
“需要帮忙吗?”
一个娇软嗓音在听到熊吼声后,蹑手蹑脚自珠帘后探出了双乌溜溜大眼,正是去忧。
“帮我打盆水来吧。”辛步愁连头都没抬向后扔了句。
不多时,她轻手轻脚端了盆水,却不是帮呼喝延拭血渍,小方巾挤了挤,拧了拧,滑向的却是辛步愁额上。
“去忧,”辛步愁失笑,“我是让你来帮病人清洁伤口的。”
“我不要!”她噘着唇不从,“他既然醒了,好手好脚自然可以自己来,还有,他还是昏睡着好些,就不会这么直勾勾地净盯着人瞧了。”
呼喝延闻言红了脸讪笑着,搔搔头。
“小姑娘别生气,小王盯着你瞧是因为……”他又开始用力搔头且还使劲捉了捉下巴,“是因为小王似乎见过姑娘,可不对,也不可能呀……”他扳起手指算算猛摇头,“对不起,小王见过的该是你娘亲或姨娘或姑婆或婶子吧!”
辛步愁打断他,知道汉文造诣低劣的他,光要弄清楚这些称谓就足以花掉他三天三夜了。
“你见过去忧?”辛步愁皱着眉,“什么时候的事情?”
“什么时候的事情?”呼喝延回思着,“这么美丽的小姑娘任何人只消见过一眼就不会忘记,那次是大明太后懿寿,那时节,大明与鞑靼和平共处,我父达延尚未成为可汗,带了我来到大明。”
他目光陷入回忆,“大明皇帝朱见深当时才即位三年左右,在他身旁就跟了个这么位美丽的小姑娘,朱见深是怎么介绍的?”他想了想自问目语继之重重击掌,“‘前景帝遗下幼女,诰封昭什么的,是当今世上最美丽的女子。’”他点点头,“是啦、是啦!他是这么说的。”
“昭什么?”辛步愁绷着神情追问。
“昭什么?昭什么?昭、昭……”呼喝延用力槌着脑袋还险些扯开了伤口,半天后呵呵涩笑,“对不起,你们汉文难背得紧,下面那字笔画太多,二十年了,小王当真记不起来。”
“二十年?!”是去忧细细小小的惊呼。
“是呀!”呼喝延豪气地朗笑着,“那一年小王正好二十,而现在,我都快四十了,小王汉文不佳可数字却算得精,不会错的,所以,小王这才猜测那年所见的女孩儿该是小姑娘的娘亲吧!可……”
他盯着眼前的去忧一脸不可思议,“像极了,真像是一个模子印的,那姑娘十六岁,是你们皇帝朱见深的堂妹,之前听闻夺门之变,外人都以为朱见深该会对景帝遗孤不善,可没想到,朱见深对这堂妹倒维护得紧,各国使节在那次盛会中纷纷提出了结亲缔盟的要求,却都让朱见深给推了,他说堂妹年纪小,此外,他希望她能嫁到的是个真心所爱的男子。”
“这倒难得,”辛步愁涩着语气,“通常皇亲后嗣婚配都仅是拿来做为巩固权力、拢络势力的筹码罢了。”
“是呀!”呼喝延猛点头,“所以我们才会说大明天子对这堂妹当真维护得紧。”
语毕两个男人同时望着去忧,却只见她傻愣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呼喝延伤愈后只待了三日,就急着回鞑靼找那些叛贼算帐。
“辛老弟!”呼喝延用力拍着辛步愁肩膀,“要不要同老哥哥一块儿到咱鞑靼瞧瞧?”
“瞧什么?”辛步愁回望他,“瞧那些反贼长什么模样?还是瞧你如何被人追杀?
“别这么说嘛!”他不好意思呵呵熊笑,“马有四蹄,吃烙饼哪有不掉渣?谁都偶尔会不小心中了坏人的计嘛!这趟回去老哥哥定当加倍小心,绝不会再上了别人的道了。”
“马有失蹄,吃烧饼会掉渣,”辛步愁温吞吞纠正着,“中对方的计叫着了对方的道。”
“唉、唉、唉!麻烦、麻烦!所以——”呼喝延摇头苦笑,“所以你更得来我鞑靼一趟了,不仅教我族人医术,还可顺道教教我汉文,有空暇时你也不妨学学咱们鞑靼话,保证比你们汉文容易学多了。”
“你学这么多干么?”辛步愁眯起了眼,“想挥军南下?”
“老弟别多心,前些日子是有些闲语传说我父王有侵边野心,可那些都是叛徒们放出的风声,想扰我鞑靼与大明失和,好渔翁得利罢了,在父王及我心底,如何改善我族人民生活状况要比兴兵作战来得更要紧,只要人不犯我,咱们也是渴望着和平的。”
“你先回去把家里收拾干净吧!”
辛步愁将他一把推出门,连挥手都懒,“现下我身边还有事,上鞑靼?”他目光飞向了遥远天外,“或许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去塞北看看大漠风光的。”
呼喝延前脚才走,东方不拜后脚就来了,不但来,还带了堆小喽罗,个个脸上裹了短巾蒙住唇鼻,露出一对对鼠眼,个个手上都还提了桶子。
“干么?”辛步愁坐在椅上懒懒啜着热茶,看着那群偷儿似的小喽罗,“拆馆?”
东方不拜捏着鼻子净摇头,一边拉着他往外走。
“消毒!”他撂下话。
霎时只见医馆里白烟茫茫,原来小喽罗们手上提的都是明矾粉,这会儿泼的泼,洒的洒,刷地刷墙、刷椅刷床,连锅碗瓢盆都刷了一遍。
辛步愁哼了哼,“敢情我这儿是闹瘟疫?这般大阵仗?”
“比瘟疫还惨!”东方不拜依旧死捏着鼻,是以声音起了些扭曲,像极了台上唱戏的丑角,“是狗疫,鞑靼狗疫!”
辛步愁淡淡然由着他斥令手下东搬西挪地大半天才满了意。
“收拾得这么用心……”辛步愁突然出了声,这医馆就让给你吧。”
闻言,东方不拜停下动作别过头瞪大牛眼。
“你说什么?”
“我说的很清楚了,”他漠漠然,“我没兴趣再说一遍。”
“你这医馆当真要让给我?”东方不拜一边是舍不得兄弟,另一边心底已开始打起算盘,“让渡资多少?还有……”他呵呵笑搓着掌心,“包不包括馆里的东西?”
“不用让渡资,”辛步愁条理说了分明,“馆里的药材器具全归你,虎子你得让他继续待下去,派个管事来教他,十八岁时,对这医馆,这孩子有优先顶回自营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