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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侧身拿背包的管冬彦闻言,虚弱病容闪逝莞尔的笑意。推开车门下车时,他像是漫不经心地咕哝了一句:“妹麻烦你了。”

  展力齐呆了下,得意的笑嘴咧得好开,爬到旁边的座位对外头淡薄得几乎透明的病身,打趣道:“喂,只待三年,有这么严重吗?而且拜托,托孤的语气应该更凄美、更感伤一点,下次要用心揣摩,OK?”

  管冬彦对妹妹温柔微笑,左手反折在后,赏给后面的兄台一根中指,换来展力齐震天的狂笑声。

  “哥,我陪妈妈出来散步哦!妈妈在凉亭那边,别听力齐哥哥的话,不可以骂我。”夏秀瞪了下对自己笑得很甜蜜的大猩猩。



  “哟喝,心肝宝贝,两个月不见耶,你不用过来让力齐哥哥抱一下吗?”

  “别理蠢虫。”管冬彦让妹妹把他的背包接过去背着,跟着后头慢慢走,慢慢咳,偶尔仰头望望满天的星斗。

  兰西愿意跟他离开吗?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深爱一个女人,认识她愈深,愈是放不下她呀。今年她也高中毕业了,想带她到处看看,不知她是否愿意跟他出去留学?德国不行,可以换国家,他想要出去走一走,亲眼见识书上听不能给的大千世界。他想和姓展的一样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所有事,和兰西一起经历。

  他想到处走一走……到世界各地走一走……兰西愿意吗?

  岁初的这一夜,无风无雨,天清气朗。

  岁初的这一夜,因家属坚不解剖,疑似重感冒引发心肌梗塞,管家长子一觉不醒,永眠于睡梦中。得年二十二岁。



  没有下雨,唯独那天晚上没有下雨……

  力齐哥哥和爸爸说,她睡不着就起来写点东西或上网晃晃,别让脑子空下来胡思乱想。

  她今天又失眠了,她好像很久没睡觉了。打开哥哥送给她的电脑,这是她参加学校作文比赛得优胜,哥哥自己动手组的礼物。她很努力不让自己空闲下来,这几天,不知不觉写了好多往事,从最早的记忆努力回想,一段一段地写,很努力避开哥哥不写。因为哥哥不是回忆,他不是回忆,不是!

  每一个回忆都在下雨,只有哥哥睡着的那天没有,为什么?

  早上听见婆婆们又说哥哥英年早逝,非常可惜。什么是英年早逝?为什么英年会早逝?她今年才十四岁,听不懂啊。

  为什么人会睡到醒不过来?怎么可能醒不过来呢?把眼睛睁开就好了呀!

  两个月了,哥哥为什么还在睡?那天,她摸他的脸、他的手脚,为什么没有温度?身体已经那么冰了,为什么要冰着他?

  他们到底把哥哥带去哪里?盖子那么厚,不要盖起来呀,哥哥会无法呼吸的!他只是睡着了,妈妈和兰西姐也都说哥哥睡饱就会醒过来的,不要把他孤单单地封在箱子里面啊!哥哥最疼她,她要进去等他醒来,她想要摸他抱他,她不要看不到他的脸!

  什么是最后一程?她为什么要向哥哥道别?

  哥哥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带她去?他只是睡着而已,为什么道别?他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而已,没有死,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他没有他没有他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接获管父的临时通知,展力齐匆忙从床上跳起,急匆匆从北投赶回桃园的山村时,时间已近半夜两点。

  “管婶坚持提前离开吗?”展力齐进门时,看着紧闭的房门低声问。遭逢长子猝逝的打击,管家妈妈悲伤过度不省人事后,再没跨出房门半步,已经躺了整整两个月。

  管家爸爸神色哀绝,以眼神示意他们外面谈。

  “冬彦丧礼过后,我有意提早带她们母女走,可是小秀坚持不肯走……”一夕发苍的管父声音粗嘎,抖颤双手掩饰着憔悴的面容,蹑足推开玄关的木门,悲伤道:

  “小秀她说不想留下哥哥一个人在台湾,怕他会寂寞,我母亲和祖母年纪大了,失去冬彦,两老伤心欲绝,我担心她们负荷下了小秀的情绪。小秀的妈妈再不离开这个地方,我怕她会承受不了。力齐,我知道我的要求很无礼……”

  “管叔,信得过我的话,你把小秀交给我吧。”展力齐意会地拍拍扛不下所有伤心的管家父亲。“你和管婶照顾我多年,我把你们当成自己的亲人,别跟我见外说什么无不无礼,你尽早把管婶带走吧。她不想留,让她早点离开对她也好。小秀这边由我全权负责了,你安心照料管婶。人在异乡,自己要珍重身体啊,管叔。”

  管父老泪纵横,紧紧搂了把展力齐,感激失声:“力齐,谢谢……”

  冬彦的后事多亏了力齐二话不说,接手包办了。这场丧事,从头到尾都由力齐一个人在忙,他这个父亲心忙神乱,什么事都帮不上,他帮不上……

  遇到事情才知道,他是个懦弱没用的家长。那天早上发现僵冷的冬彦后,他们忙着应付错愕、应付伤心、应付绝望与混乱,所有人都六神无主,心都空了,怎么思考?他用了一辈子的脑子,竟不知如何思考,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忘了……

  为什么走的是他儿子?他才是患有所谓“法禄氏四畸形”心脏破损,长年游走死亡边缘的人。为什么是带走他儿子?少了一个人,为什么会是全世界支离破碎的感觉?

  他是一家之主,必须振作,结婚二十六年来都是老婆无怨无悔照顾他,该他呵护她了。小秀交给力齐,他可以放心带老婆离开了,他无法再失去任何一个,目前只能这样安排了。冬彦,爸爸真的需要你呀……

  “管叔,小秀今天睡冰树家吗?”展力齐到楼上转了一圈下来,到处找不到人,故意漫不经心问道,不想加深他的心理负担,电脑开着,人跑哪去……

  “没有,她没在楼上吗?”管父大惊失色,紧张地跟着展力齐转出院子。

  “冬彦在这里,小秀不会走远,她可能只是出去散散心,别担心。”展力齐的心被恐惧撕扯,神色镇定地拍拍管父。“管叔别慌,我去找就好。你几天没睡了,也不能放管婶独自在家,先回房去休息,我们马上回来。”

  不等回应,展力齐惊惶失措地朝村里街云,先到墓园的新坟找了一遍,村内外仔仔细细翻找过一遍,均找不到痛失兄长而伤心失魂两个月的小女生。

  凌晨三点半,展力齐喘吁吁地趴在吊桥上,正考虑找一班兄弟来帮忙找人,无意问朝崖下一瞥,他心神俱散地瞥见一个蹲在溪边发呆的小身影。

  妈的!管冬彦,你这只死瘟猫!你浑蛋!你有种就把所有感情带走,别留下一屁股悲伤,你要让谁扛啊!浑蛋!

  展力齐不敢耽搁,就近滑下崖底,小心翼翼地接近蹲在石上一动不动的小女生。

  更深露寒,夏秀只穿一件单薄的睡衣,瘦了一圈的小脸空洞得让人心疼,大眼睛晶莹不再,幽幽望着石头下的溪水,望着水中一张苍白似鬼的倒影。她不哭下吵,无言地封闭心灵,独自承受哀伤,拒绝承认兄长已逝的事实,两个月下来,她不仅像具缺乏生命力的孤魂,整个人也消瘦得不成人形。哀莫大于心死。

  展力齐通知完管父,收线时,忧伤地望着小芳邻凄楚的侧影。累积两个月的紧张到达极限,抽痛的心口,无来由地紧得他无法呼吸,他抱头,猛然压下腰,等待紧张的情绪稍微松弛,才在夏秀身旁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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