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
砰的一声,床梁被莫昭尘的拳头击出一角,应声断裂的残木不偏不倚,正好掉在少年跪起的双膝前头,垂眼可见。
惨白迅速爬满少年的脸,怯怯压下视线瞅着残木,困难地咽了口唾沫。
“怎么?有哪句话没听清楚要我再说一遍的?”笑脸依旧在,可少年觉得全身发毛。“但说无妨,我可以一直重复到你完全听清楚为止。”
“用、用不着!我、我我听清楚了。”
“很好。”甩甩手松开少年,莫昭尘坐上床边木凳,跷起腿。“说吧,为什么男扮女装?”
“谁跟你男扮女装啊!”他又不是疯子!
“对救命恩人最好规矩点。”似有意又像无意地扬起拳头,果然看见少年缩了缩身子,忌惮地盯着他的拳,像被吓着似的,可眼底就是硬生生烧着不服气的怒火,炽亮灼人。
呵,真有意思,不服输呐这小鬼!
“不说吗?”
“是那个贩子头!”想到那家伙他就一肚子气!“那家伙急着把我脱手偏又卖不掉,才失心疯地耍蠢把我汾成个姑娘家,以为这样就可以卖出去,呸!这么蠢的伎俩偏就有更蠢的——”
砰!又一块断木飞到少年膝前。
带笑的俊容转向他。“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次如何?”
“我、我没说什么,反正……就是那贩子头把我扮成姑娘家卖,然、然后你买了就是……”死家伙!十年风水转,五年人事换,总有一天轮到他耍威风,可恶!给他记住!
“那个贩子头何必费这功夫?”
“哼!从太原到泉州,一路上他捉了多少孤儿孤女谁知道,又是打又是骂,老子看不过眼,就算注定被他卖掉,老子也要找机会寻他晦气,让他没好日子过——痛!你作啥敲我脑门!”
“规矩点,少老子老子在嘴里嚷。”这小子的脾气还真是大。“那贩子头一路上想甩开你偏甩不掉,最后只有出此下策是吗?”
“就是这样。”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今年多大?”
“问这干嘛?”少年防备地盯着他,退身缩进床角。
“你以为我会放你走?”莫昭尘挑眉望向少年。“你是我买的,不管被迫也好被骗也罢,你都属于我。”
“哪、哪有这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少年慌张涨红的脸惹笑了他,恶意染上眉眼,逼问:“没有名字也不打紧,就叫小狗子怎样?”
“我、我叫陆麒!不是什么小狗子!”呸呸呸!那是人的名字吗?去!存心欺负他无父无母啊!
“好,陆麒,从今天起就跟着我。”
“去!跟你就有饭吃啊!”
桃花眼瞇成一线,凑近哼气的少年。“撑死你都有可能。”这少年还是这几年来头一个敢挑衅他的呵。
听他在说!“我告诉你,我别的本事没,就是这肚子能装的饭比别人多,不放我走我就吃垮你!”
“呵!呵呵、哈哈哈……”能把食量比人大说得这么正气凛然的,这普天之下大概只有他一个了吧,呵呵……真有趣。
“你、你笑什么!”
“我倒想看看你能吃多少。”莫昭尘起身,这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到少年不伦不类的衣衫上。“翠儿,进来。”
“爷有何吩咐?”在外头一会听见少年暴吼而心惊肉跳,一会又听见主子笑声而宽心的翠儿应声走了进来。
“替陆麒张罗衣衫。”
“是。”
“然后——”回头再看一身狼狈的陆麒一眼,莫昭尘噗哧笑出声,续道:“准备点东西让他吃,别饿着他。”
“是。”翠儿疑惑地扬起眉。
爷今儿个的心情怎么这么好?怪了,明明白花二百二十两买了个少年而非姑娘,怎么还这么高兴来着?真是奇了,一点也不像精打细算的爷啊。
※ ※ ※
水……滔滔不绝的水……没有声音,无声无息地流动,又缓又慢地从河里头涌上岸,慢慢流到眼前……
雨……像天公倒水似不会停的雨……哗啦啦地下着,雨水淋湿了人,也落进河里——
河……河水愈来愈高!比堤防还高!好高好高……
一丝、一厘、一分、一寸……慢慢地,慢慢地淹进村子里,田——一块块种着绿油油的菜叶的田慢慢地不见了:然后是屋子,渗了水不能住人。
逃啊——大家嘴里都这么喊着!逃!快逃啊!
可是……逃不掉啊!
水一波接着一波来,躲也躲不开啊!
那水——先淹过脚、埋了腿、盖住腰——然后、然后淹到咽喉!淹到嘴巴,最后——
唔唔……不、不能呼吸!不能啊!
只要换口气成不成?他只要一口气,不要被淹死!不要——
“不要!”倏地直起身,陆麒一张眼便吸进一大口气,吸得过猛,连咳好几回。“咳……咳咳……”
还活着?他、他还活着!“呼……还活、还活着!没、没死……呼……”
穿透纸窗的校风袭上陆麒满额的冷汗,凉得他一阵哆嗦,逼退惺松睡意,硬是醒了神。
梦……“又做这种梦……”抬手拭去额角冷汗,陆麒重重吐了一口气。这种梦还要缠他到几时?都好几个月了,能不能忘了?能不能别再做这样的梦?能不能别再梦见年复一年的洪泛?可恶!
该死!陆麒握紧拳奋力捶上床板,咬牙忍住不由自主的颤抖,日复一日的梦魇纠缠,令他总在梦醒后得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认清梦境的虚幻与清醒后的真实。
这段时间的他,脆弱可欺到家!
他讨厌软弱无能的自己!痛恨连一只鸡都杀不了的自己!
这一双手——什么都不能做!连自己的爹娘都——都救不起来!都救不起来啊!眼睁睁看着他们随波逐流,流到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屈膝收肘紧抱自己,陆麒将身子缩在床角,等待彻底回神后的清醒,等待清醒的自己能抑制此刻尚未平息的颤抖。
不怕……不要怕!这里是江南,是没有水患的江南……没有水患……没有会吞人的水患……他不怕!他不会柏!反反复覆,陆麒一次又一次在心里默念给自己听。
时间就在等待中流逝,遥远处传来模糊的打更声报时三更,陆麒才感觉身子不再剧烈颤抖,缓缓动了身子走下床。
他非逃不可!穿鞋时他想着。
白天那个丫鬟口中喊的爷是青楼的主人,哇!青楼出身的人会是什么好人吗?跟着他,只会弄臭自己!
他才不屑认识那种人,更别提跟在他身边当小厮,呸!
将门扉拉开一点缝,先探头一看——前方左右都没有人影。
哼,那个笨家伙,让他独睡一房不就等于给了他逃跑的机会吗?笨蛋!陆麒暗自嗤笑,拉开门走出后反身将门关上。
一边左右张望一边走进四方厢房围起的中院,他努力回想白天被带来时走的路,想着想着便停在小径上。
须臾,寻了方向欲走。银光在月下一闪,从陆麒身后搭上其颈侧阻断逃离的生路。
“你——”
“收声!”身后人低抑声音道:“出声就杀了你。”
该死!他是走了什么霉运!陆麒暗咒在心里。
“说,莫昭尘住哪间房?”
陆麒不发一语。
压在他颈侧的利剑运劲划上一道浅痕。“是不知道还是不说?”
他仍是沉默着不作声。
好一个忠仆。身后人再使劲一压,增加血痕深度。“再不说就杀了你!”
这个人是疯子啊!“你不是叫我收声?”他知不知道这样会痛啊!陆麒气得咬牙低叫:“要我收声还问我个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