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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冬天,天降大雪,柳静言的大女儿在冬天出世了。那段时间,对静言来说,简直是世界末日。窗外飞著大雪,依依的脸色好像比雪还白。生产的时间足足拖了二十四小时,望著依依额上的冷汗,挣扎,惊悸,他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家中的仆妇穿梭不停,母亲和姨太太们拚命把他往产房外面推。他奇怪母亲和姨太太们都一点儿不紧张,难道没有同情心,不知道他的依依正在生死线上挣扎?每听到产房中传来依依的一声模糊、痛苦的咿唔声,他就觉得浑身一阵痉挛。终于,当他开始绝望的认为,这段苦刑是永无终了的时候,产房中传出一声嘹亮的儿啼。他猛然一惊,接著就倒进椅子里。

  “谢谢天!”他喃喃的说,一瞬间,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神奇,一个由他而来的小生命已经降临了。他向产房冲去,一个仆妇开门出来,对他笑笑说:

  “恭喜少爷,是个千……不不!少爷现在还不能进去,要再等一下!”千金!一个女孩子!但是,管他是男是女吧,他只想知道依依好不好,仆妇笑得合不拢嘴:

  “当然少奶奶很好,孩子也好,再顺利也没有了。”



  这么久的痛苦,还能称作顺利?柳静言对仆妇生气,奇怪她们的心如此硬!然后,柳太太和姨太太们出来了,柳太太满脸沮丧,使柳静言一惊,以为依依还是完蛋了。但,柳太太只说:“是个女孩子!”“头一胎生女,下一胎保证生男。”大姨太说,于是,柳静言才明白,母亲的沮丧是因为生了个女儿。不顾这些,他冲进了房里,一眼看到依依躺在枕头上的那张脸,那么苍白,那么憔悴,大眼睛合著,有两滴泪水正沿著眼角滚下来。他又一惊,跑过去,握住了依依的手,一时间,竟忘了依依听不见,对她叫著说:“你好吗?你没有怎么样吧!”

  依依张开了眼睛,对他无力的看了一眼,就转头过去,望著床上的孩子。柳静言才发现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一张红通通的、满是皱纹的小脸。他好奇的看著那个蠕动的小生物,一时无法把这小生物和自身的关系联系起来,只觉得奇异和惶惑。但,当他俯身去审视这孩子时,父性已经在他心中温柔的蠢动了。他用手指轻触了一下孩子柔嫩的小脸,小家伙受惊的张开了眼睛,柳静言深吸了口气,惊喜的望著依依。然后,满屋子乱转,终于找到了一份纸笔,他眉飞色舞的写:“孩子很漂亮,像你。”

  他把纸条给依依看,依依抬了抬眉毛,眼睛里有著疑问,示意要笔,柳静言把纸笔递给她,她写:

  “你喜欢她吗?”“当然。好极了。”依依脸上浮起一层欣慰的笑,又写:

  “我很抱歉,下一胎或者会是男孩子。”

  柳静言有点生气的抢过纸笔写:



  “生孩子如此痛苦,我希望你再也不要生了。”

  依依惶然,提起了笔:

  “别胡说,我一定给你生个男孩子。”

  柳静言叹口气,对依依摇摇头,温柔的笑笑。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声音清脆响亮,柳静言高兴的听著孩子的哭声,在纸上写:“孩子的声音很好。”“是吗?”依依写,脸上既关怀,又欣慰:“那么,她不会是个哑巴了?”“当然。”柳静言拂开依依额上的头发。

  “谢谢天!”依依写了三个大字,就如释重负的闭上眼睛,疲倦的入睡了。孩子因为生在下大雪的日子,由祖父取名为瑞雪,但,全家都叫她雪儿。雪儿虽是个女孩子,可是,没多久,却也获得了上下一致的锺爱。主要因为雪儿长得美极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如她的母亲,挺直的鼻子和神采飞扬的眉毛又活像柳静言。她是父母的结晶,综合了父母二人的优点。不过,在这个复杂的大家庭里,得宠并非幸事,姨太太们成天在依依背后,想抓住她们母女的错处。

  这天,雪儿快满一周岁了,奶妈抱著她在院子里晒太阳。柳静言走了过去,在雪儿背后叫:

  “雪儿,来,让爸爸抱抱!”雪儿伏在奶妈肩上,对身后父亲的呼唤恍如未觉。柳静言突然打了个冷战,他示意奶妈不要动,走了过去,在雪儿身后大声叫:

  “雪儿!”雪儿依然故我,既不回头,也不移动,只专心的啃著奶妈肩上的衣服。柳静言感到心往下沉,一直沉到底下。发了半天呆,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怀表,放在雪儿的耳边,雪儿不动,他换了另一边耳朵试试,雪儿仍然不动。他收起表,沉重的走进房里,靠在椅中。依依正忙著给孩子做小衣服,看到他脸色不对,就用一对疑问的眼睛望著他。他取了纸笔写:

  “我想带雪儿去看看医生。”

  “为什么?”依依惶惑的写。

  “我怀疑她耳朵有毛病,多半她是个聋子,那么,她也永不能学会说话了。”依依骇然的站起身来,膝上的针线篮子滚在地下,翻了一地的东西。她冲出房间,找到奶妈,把雪儿抢了过来,抱进房里,茫然的望著她。她看看雪儿的嘴,又望望雪儿的耳朵,慌乱的摇撼著雪儿的身子。柳静言走过去,找了一个铜质的水盂,拿一根铁质的火筷,在雪儿耳边猛敲了一下,立即发出“当!”的一声巨响。雪儿正望著母亲笑,玩著母亲发边簪的一朵珠花,这声巨响对她丝毫不发生作用,她依然玩著珠花。柳静言颓然的丢掉水盂和火筷,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脸,绝望的说:“老天!老天!又是一个方依依!只是,她可没一个指腹为婚的柳静言。带著终身的残疾和耻辱,她这一生将如何做人呢?老天啊,这种残疾循环遗传,要到那一代为止?这是谁造的孽呢?”依依紧紧的抱著雪儿,她知道柳静言的试验失败了,她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女儿!望著雪儿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张美得出奇的小脸,她的面色变得惨白了。她把雪儿放在床上,自己仆在床边,把头放在床沿上,心中狂乱的呼号乞求著:“上帝哦,我愿意再瞎掉一只眼睛,代替我女儿的聋耳!不要让我的痛苦,再沿袭到下一代的身上!”

  第二天,柳静言带雪儿去看了一个西医,证明了柳静言的猜测,雪儿果然是个聋子,因为听不到声音,也永不可能学会说话。柳静言问起这种病的遗传率,知道十分复杂。事实上,依依的父母都正常,如何依依会是聋哑,就要推溯到好几代之前去。而雪儿的后代,也不能保险正常,至于依依以后的子女,是正常抑或不正常,也不能说一定。带著一颗沉重的心,柳静言回到了家里。把雪儿交给依依,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雪儿是个天聋地哑的乌云笼罩了全家,柳太太不住唉声叹气,怨天怨地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和方太太来什么指腹为婚。柳逸云把柳静言叫去,以责任为题,命他从速纳妾。柳静言对父亲默默摇头:

  “爸爸,我既然娶了依依,又怎能让她独守空房?她也有心有情感有血有肉!”“你已经对得起她了!”柳逸云厉声说:“你娶了她做元配,不是够了吗?就算她不哑不聋,你也可以纳妾,何况她又没生儿子!你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今年六十几了,我要看到我们柳家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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