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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蕾奔跑在桥上,觉得自己发疯般的想逃避一些东西,逃避那屋里的耻辱,逃避人生的悲剧,逃避自己的悲愤……一低头,她看到桥下是滚滚流水,她连想都没有想,就蓦然间,对那流水飞跃而下。“初蕾!”致文惨呼,直冲上去,已救之不及。他眼看她那白色的身子,在流水中翻滚,再被激流卷去。他也想都没有想,就跟着她一跃而下。桥上交通大乱,人声鼎沸。夏寒山眼看着女儿飞跃下水,又看着致文飞跃下水,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全冻结了起来。他惊呼着冲过去,抓住桥栏杆,他往下望,初蕾那披着白披风的身子已被流水冲往下游,冲得老远。而致文呢?致文——

  “致文!”他惨叫,眼看着致文被冲向河岸,而那架巨大的挖石机伸长了巨灵之掌,向下冲了下去,对着致文的身子冲下去。

  “致文!”他再度号叫。

  挖石机轧轧的响着,人声尖叫着,警笛狂鸣着,四面一片混乱。夏寒山呆立在那儿,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空白。



  第十六章

  初蕾的意识在半昏迷中。

  有无数的海浪在包围她,冲击她,卷涌她,淹没她,窒息她……她在挣扎,在那海浪里挣扎。不,那不是海浪,海浪不会如此滚烫,烫得像火山口里喷出来的岩浆,是的,这是岩浆,火山里喷出来的岩浆,一股又一股,一波又一波,像浪潮般在吞噬她。无数的红色的焰苗,在她眼前迸现,那滚烫的浪潮像一层熊熊大火,淹没了她,也燃烧了她,她不能呼吸,她不能喘气,她挣扎着要喊叫,岩浆就从她嘴里灌进去,烫伤了她的五脏六腑。

  在那尖锐的痛楚中,在那五脏六腑的翻搅下,在那火焰般燃烧的炙热里,她意识的底层,还有一部份的思想在活动,一部份模糊不清的思想,跟着那火焰一起扑向她。火焰里,有父亲、母亲、致中、雨婷、慕裳,和致文!那一张张的脸,重迭着,交替着,在火焰中扑向了她。于是,那蠢动着的思想,就在浪潮里冒了出来,挣扎着提醒她一些事情;爸爸要和妈妈离婚!那个姓杜的女人!雨婷和她女性的温柔!致文要到美国去,致文要到美国去?致文要到美国去?她转侧着头,拚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集中自己的意志。然后,她就在各方面纷至沓来的思潮里,抓住了一个最重要的目标。不,致文,你别走!不,致文,我有好多话好多话要告诉你!不,致文,我没有骂你!不,致文,你要听我说,听我说,听我说,……可是,致文的脸怎么那样模糊,怎么那样遥远,他在后退,他在离开她,他在涣散,他在消失……她恐惧的伸出手去,发出一声惊天动地般的狂喊:

  “致文!”这一喊,她似乎有些清醒了,她依稀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怎么会在床上?她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有只温柔的、凉凉的手抓住了她在虚空中摸索的手。同时,有只冰袋压在她的额上,带来片刻的清凉。她转侧着头,喃喃的,口齿不清的呓语着:“致文……你过来,致文,我……我……我要对你说,致文,你不要走!致文,你陪我找爸爸去!我爸爸,我爸爸……”她挣扎着,所有的意识,又像乱麻一般纠缠在一起,她扯不出头绪。而那火焰又开始烧灼她,烧灼她,烧灼她,烧得她每一根神经都炙痛起来。“我爸爸呢?致文,我爸爸在那里?他……他是最好的爸爸,我……我要找他去!致文,我们找他去,找他去……”她忽然睁开眼睛,茫然回视:“爸爸!爸爸!”“初蕾,我在这儿!”她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说,那熟悉的,父亲的声音!然后,有只手在抚摸自己,自己的额,自己的面颊,为什么父亲的声音哽塞而颤栗:“初蕾,原谅我!初蕾,原谅我!”父亲的声音又远去了,飘散了,火焰继续在淹没她,继续在吞噬她。她挣扎又挣扎,却挣扎不出那熊熊的大火,那岩浆从头顶对她扑过来,她哭喊着,求救着:

  “不要烧我!不要淹我!不要!不要!哦,让那火焰熄灭吧!啊,不要烧我,不要,不要……”



  有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有人在给她注射。模糊中,她似乎听到母亲在哭泣,哭泣着问:

  “她——会死吗?”“我不会——让她死。”是父亲的声音。

  死?为什么在谈论死亡?她不要死,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她不要死!她要找致文,致文不适合出国,要告诉致文,要留他下来!要告诉致文,要告诉致文,要告诉致文……她的意识逐渐消失,思想逐渐涣散,听觉逐渐模糊。沉重,什么都是沉重的,沉重的头,沉重的身子,沉重的手脚,沉重的意识……她睡了。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又浑浑噩噩的醒觉过来,听到一个好遥远好遥远的声音在说:

  “烧退了。夏太太,别哭了,她会好起来!”

  会好起来?原来,她病了。她想。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朦胧,所有的东西都是朦胧的:台灯、墙壁、母亲的脸……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像水雾里的影子,遥远,模糊,而不真实。她眨动眼帘,努力去集中视线。“妈妈!”她叫。奇怪着,自己的声音怎么那样陌生而沙哑!“妈妈!”她再叫。念苹一下子扑到床边来,用双手紧捧住她的脸。她啜泣的,激动的,惊喜交集的喊:

  “初蕾!你醒了?你总算醒了!你认得我吗?初蕾,你看看!你认得吗?”妈妈,你真傻,我怎么会不认得你?她看着母亲,你为什么哭了?你为什么伤心?她举起手来,想去抚拭掉母亲的泪痕,但是,她的手多么沉重啊,她才抬起来,就又无力的垂下去了。念苹立即握紧住她的手,一迭连声的问:

  “你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拿!躺着别动!”

  她凝视着母亲,模糊的视线逐渐变为清晰。妈妈,你怎么这样瘦啊?妈妈,你老了!你的头发都白了!她忽然惊跳,怎么?自己病了好几年了吗?为什么母亲都老了?她惊惶的转头张望,这是自己的卧室,书桌依然在那儿,壁纸依然是金色的小碎花,只是,在屋角,有个陌生的白衣护士正推着个医药用的小车,上面放满了瓶瓶罐罐……怎么?自己病了?为什么病了?她蹙紧眉头,记忆的底层,有一大段空白,她怎么都想不起来。“妈,”她迷糊的说:“我在生病?”

  “是的!”念苹急急的说,摸她的额,又摸她的手,悲喜交集,而语不成声:“你病了一段日子,现在,都好了,你马上就会好了!”“我病了——很久了?”她神思恍惚,记忆中,自己被海水淹过,被烈火烧过,似乎已经烧炼了几千几百万年。

  “是的,”念苹坐在她身边,泪水盈眶。“差不多有两个多月了。前一个月,你住在医院里,后来,我们把你搬回家来,照顾起来方便些。这位王小姐,已经整整照顾你两个月了。”

  哦,只有两个月!并不是几千几百万年!她皱起眉头,极力思索,什么都想不起来。再深入的去凝想,她整个脑袋就像撕裂般的疼痛。“我——生了什么病?”她困惑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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