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麽跟著我?」
「啊!」女子轻呼,差些撞进他的怀里。
骆斌的身子挺直得如那棵大榕,面容紧绷,整个轮廓凌厉起来。
这些日子,他就快折磨死自己了。下决心要亲手扳倒华家,要夺回所有,要彻底地羞辱那人,但此生的仇敌已死,这些年的努力和部署顿失意义,往後的目标何处?心头恨意又该何以消除?
华老爷的瞬逝带给他极大冲攀,完全跃出他原定的计画,为何不再多等两年?为什麽?为什麽?他恨声问苍天,天亦无语。
「为什麽跟著我?」忍耐已到临界点,这个女孩还要来撩拨吗?
静眉急煞住脚,宁定方寸,温柔地对住他,叹了一声。
「骆斌……我不跟著你,又要跟著谁呢?你忘了这也是我回房必经之路吗?你住榕树的那一边,我住在榕树的这一边,当然要跟著你了。」
他被她堵得无话可说,心思震荡,才由急躁中慢慢恢复冷静,脸色仍未回温。
静眉不知他心中辗转,眼眉微微低垂,略带羞涩和轻愁地凝著他的胸前。
她呵,亦有满腹心事欲与一个男子分享,但不能说明、无法倾诉,一切尚不是时候,她还得打一场仗,与一个心怀仇怨的男子,为爹爹、为华家、为自己,更为著他,这场周旋她定要胜出。
她的靠近令骆斌不适,身躯绷紧,心悸难平。他不著痕迹地拉开距离,她却无辜自在地更近一步。
「骆斌,我不摺纸莲花,也不再烧莲灯给那对母子了。」忽地提及这个话题,她声音幽幽荡荡,如梦似幻,钻入他心底。
骆斌浑身一头,神情不定,忍不住问:「为什麽?」
「爹爹在棉田昏厥的那日,後来他醒来了,和我谈了许多事,包括十数年前那女子为何会带著孩子来寻死,整个的前因後果,他都说给我听了。」
稍稍停顿,她面向那棵老榕,专注而幽然,眉眼俱柔,继又启口。
「原来这宅子是属於一户马姓人家的,住著一对夫妻和两名男孩,那丈夫在关中棉业里是有名的染布师傅,单调的棉织成布到他手里,能变化出万紫千红的色彩,有如此的技艺,当然成为各家棉纺织争相聘任的人物。骆斌,他就像你一样,声名远播,我知道关中好多的大户都垂涎於你,努力想挖角,要你为他们尽力,这位染布师傅也是这般,让众人争来夺去的……这群人中,我爹是其中一个。」
阴暗处,男子的脸扭曲狰狞,两手奋握於身侧,紧紧闭上双目。
「那晚,爹爹对我道出,坦坦白白的,我听了心里好难过,在那样的现实竞争下,许多人成了无辜的牺牲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位马师傅拒绝爹爹的聘用,却答应了另外的邀请,爹爹恼羞成怒,复为巩固华家棉业,遂采取极激烈的手段,运用各方人脉,甚至牵动了官府,毁去对手,也连带毁了那位染布师傅,坏其信誉,将他逼上绝路。唉,其实种棉、染布是件好单纯、好单纯的事,但牵扯到商场上的钩心斗角,就什麽都变了……後来,马师傅被迫卖掉祖屋,这宅第便辗转让华家买下,不久後就发生马夫人携儿自缢……这些事,爹爹埋在心里很久很久,每每思及,後悔难当——」
「嘿嘿……」骆斌忽地冷笑,在极端的愤恨和极端的刺激下,心绪竟能如此自持,而每下的心音却撞得胸骨发疼。
静眉停话,眸光柔和得几要滴出水来,在幽暗中分辨他的峻颜,而後,在男子固执寒厉又刻意门躲的眼神中瞥见一抹可疑的晶莹,她咬著唇不去拆穿,心中大恸,满泛怜惜。
「骆斌……」她在他身旁幽幽一吃,头偏开,不再去瞧他、也不忍去瞧他了,让两人都留了喘息室问。「在後院佛堂里,爹早将马师傅和他妻儿的灵位供奉在那儿,娘亲日日为他们诵经祈祷,我真是粗心,有时上那儿礼佛,竟都没去注意……」後院佛堂中除供奉观音菩萨,内堂则是华家几代先人的牌位,四、五十面井然排列,其中还多了马氏三口。
「我不再烧莲灯了,我想……马夫人和她的孩子一定早受渡化,若非转世为人,也肯定在极乐世界里了。你说是不?」
骆斌沉默许久,气息吐纳略微粗哑,他往前大踏一步,由背後望去,宽肩隐隐颤动,似强烈地要去压抑胸口的波涛。
「夜深了,请小姐回房。」这完,他跨步向前,欲要离去。
「骆斌。」静眉不由分说扯住他一只衣袖,旋至他面前,她小脸一抬,与男子晦暗深沉的眼对上,这麽接近,近到分明了他眼底两把抑郁蠢动的怒火。
这个男子呵,再也不是一团谜,她深藏著答案,以怜惜之心待他。
「你听我说完可好?我真的很想你知道、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你总是那麽聪明、那麽冷静,总清楚该怎麽做最好……而我心里头这件事,除了你,也不知问谁才好?」
他肌肉是僵硬的,因她的靠近,和拂在脸庞、带著馨香的气息,衣袖微抬,见一张承受月脂滋润的容颜,皓皓晶莹,目瞳若梦,竟无法将她甩开。
静眉端详著,在他五官上仔细斟酌,忽地提出心中疑问,声浅而清、淡而明:「骆斌,还有一个男孩呢!爹爹说那马氏夫妇育有两名男孩,一个跟著马夫人死去,还剩著一个,他会在哪里呢?他肯定是活著的,对不对?」
瞬间,他脸色铁青,直勾勾瞪住她,但静眉不怕,一点也不怕了,她开始懂得他的悲哀,知道他深沉面具後的恨意。
「我希望他活得很好、很快活,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无父无母,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孤零零一个,这麽久的岁月里,他遇上谁?是不是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委屈?病了、饿了,又有谁能在身旁照顾他?骆斌……」她柔声又唤,唇在笑,面颊潮红,眸中却流出两行泪来——
「你说,这一辈子,我能不能够寻到他?那个可怜的孩子呵……若是、若是我能找到他,我一定要待他很好很好,永远都要待他很好很好,不再让人欺负他。好不好,骆斌?」
骆斌没办法回答,一口气梗在胸臆之中,几要扼断每丝每缕的气息,他目中映入她的容颜,脑中翻覆地的话话,心震跳如鼓,刹那间,怒气和怨愤飞到很远很远的天云外去,就这麽呆了、怔了、懵了,不知所向了。
而这一夜,女子情意深含的容颜镶上温柔的月光,印在心房不能磨灭,在多年以後,他终於明白,这一刻的自己为何心乱、又为何心痛……
第五章
三年後
西安城北郊,青岭上梅花满放,游人不少。
地名虽称为「岭」,其实仅是起伏略陡的丘陵地,岭上梅树千株,白若雪,粉似樱,香气清明。
「煜哥、骆总管,你们快些啊!」笑眉一身俐落的湖绿杉裤,长靴至膝,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发上别著朵珠花,英气可人。她左手挽著姊姊,右手朝落了一截、仍慢吞吞步行过来的两名男子猛挥动。
静眉跟著回望,一身浅藕杉裙盈盈伫立,唇边含笑,美不胜收。
今日难得空闲,府里四个年轻人结伴出游,骆斌本不欲前来,是让华家双黛软硬兼施、缠怕了,复又听闻静眉要自骑一骑,他拧著眉便跟来了,一路上紧随在静眉身侧,话少得可怜,只双目炯炯、万分戒备地盯住地掌握马匹的状况,稍有意外徵兆就要出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