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她发现这些书是经过良好的分类与整理的,大部份是艺朮、建筑,与文学。当她伸手拿下一本柴霍甫的短篇小说选时,她注意到自己染上了满手的灰尘,这些书显然已有多年没有经人碰过了。这是本相当旧的书,书页已发黄,封面也已残破,她翻开第一页,发现扉页上有两行字,字迹漂亮而潇洒,写着:“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四日于牯岭街旧书店中购得此书,欣喜若狂。若尘注”她握著书,呆愣愣的望着这两行字,她眼前立刻浮起了一个人影,破旧的夹克,破旧的牛仔裤,乱蓬蓬的头发下,有对忧郁而阴鸷的眼睛……她无法把这本书和那个忧郁的男人联想到一起,正像她无法把这栋房子和那人联想在一起一样。
她慢吞吞的把这本书归于原位,再去看那些书名﹔悬崖、贵族之家、父与子、冰岛渔夫、孤雁泪、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巴黎的圣母院、凯旋门、春闺梦里人、拉娜、妮侬……天哪!这儿竟是一座小型的图书馆!掠过这一部份,她看到中国文学的部门﹔古今小说、清人说荟、词话丛编、百家词、石点头、诗经通译,以及元曲的琵琶记、香囊记、玉钗记、绣襦记、青衫记……全套达五十二本之多。她头晕了,眼花了,从小嗜书如命,却在生活的压力下,从没有机会去接近书本,现在,这儿却有如此一个书库呵!她又抽出了一本《璇玑碎锦》来,惊奇的发现这竟是本中国的文字游戏,在扉页上,她看到那“若尘”似乎和她同样的惊奇,他写着:“以高价购得此书,疑系绝版,中国文字之奇,令人咋舌,作者作者,岂非鬼才乎?若尘识于一九六三年二月”她看了一两页,里面有宝塔诗,有回文,有方胜,及各种希奇古怪的、用文字组成的图形。她握紧了这本书,回过头来看着耿克毅,她的脸发红,眼睛发光。
“我能带一本到房里去看吗?”她迫切的问。
“当然。”老人说,深思的望着她。“这房里所有的书,你随时可以拿去看,只要看完了,仍然放回原位就好了。”
江雨薇奔到他面前来。
“我现在才知道,耿先生,”她喘着气说:“你真的有个大大的王国,你的财产,简直是无法估计的!”
耿克毅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竟相当凄凉。
“我曾经很富有过,”他轻声说,轻得她几乎听不出来。
“但是,我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江雨薇不知他指的“失去”是什幺,她也无心再去追究,她太兴奋于这意外的发现,竟使她无心去顾及这老人的心理状况了。扶着老人,她送他走进了他的卧室,那是走廊左边的第一间,宽敞、舒适,铺着蓝色的地毯,有同色的窗帘和床罩。一间蓝色的房间,像湖水,像大海,像蓝天!她走到窗前,向下看去,可以俯瞰台北市的万家灯火,抬起头来,可以看满天的星光璀璨。天哪!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生活在怎样诗意的环境里!可是,当她回过头来,却一眼看到墙上的一幅字,写着:“夕阳低画柳如烟,淡平川,断肠天。今夜十分霜月更娟娟,怎得人如天上月,虽暂缺,有时圆。断云飞雨又经年,思凄然,泪涓涓。且做如今要见也无缘,因甚江头来处雁,飞不到,小楼边?”
她回头看着耿克毅。研判的,深刻的望着他,似乎要在他那苍老而憔悴的脸庞上找寻一些什幺,终于,她慢吞吞的开了口:“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是不是?人也不可能永远富有的,是不是?你确实失去过太多太多的东西,是不是?”
老人凝视着她,一语不发。半晌,他按了桌上的叫人铃。
“我叫翠莲带你到你房间里去。”他说。“晚餐以后,如果我高兴,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以满足你那充满了疑惑的好奇心。”
翠莲来了。她退出了老人的房间,走向斜对面的一间屋子,那是间纯女性的房间,粉红色的壁纸,纯白色的化妆台、衣柜、床头几、书桌、台灯……一切齐全,她无心来惊讶于自己房间的豪华,自从走进风雨园以来,让她惊讶的事物已经太多太多。她走向窗口,向下看,正好面对花园里的喷水池,那大理石的女神正奇妙的沐浴在淡月朦胧中,一粒粒的水珠,在夜色里闪烁着点点幽光。
“江小姐,你还需要什幺吗?”翠莲问。
“不,谢谢你。”
翠莲走了。
第三章
江雨薇仍然伫立在窗口,看着下面的大理石像,看着远处的山月模糊,倾听着鸟鸣蛙鼓,倾听着松涛竹籁。她一直伫立着,沉溺于一份朦胧的眩惑里。然后,她想起了手里紧握着的书本。把书拋在床上,她扭开了床头的小灯,一张纸忽然从书本中轻飘飘的飘了出来,一直飘落到地毯上,她俯身拾起来,那是一张简单的、速写的人像,只有几笔,却勾勒得十分传神,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出来,画中的人物是耿克毅,在画像的旁边,有一行已经模糊不清的铅笔字,写着:“父亲的画像小儿若尘戏绘于一九六三年春”在晚餐的桌子上,江雨薇再度看到了耿克毅。因为耿克毅上下楼不太方便,这餐桌是设在二楼的大厅中的。厅上的灯几乎完全亮着,经过特别设计的灯光一点也不刺目,相反的,却显得静谧而温柔。在这水红色的光线下,老人的脸色看起来也比医院中好多了,他面颊红润,而精神奕奕。
“你喜欢你的房间吗?雨薇?”他问。
“对我而言,那是太豪华了!”江雨薇由衷的说,想着那柔软的床,那漂亮的梳妆台,以及那专用的洗手间。“我一生从未住过如此奢华的房子,即使是在我父亲尚未破产时,我也没住过。”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该有个好好的环境,让你来看书,及做梦的。”老人温和的说,打量着江雨薇,她已经换掉了那件讨厌的护士衣,现在,她穿的是件套头高领的黑色毛衣,和一条红色的长裤。衣服是陈旧的,样子也不时髦了,但,却依然美妙的衬托出她那年轻而匀称的身段。
“做梦?”江雨薇淡淡一笑。“你怎幺知道我是爱做梦的那种女孩子?”
“在你这年龄,不分男女,都爱做梦。这是做梦的年龄,当我像你这样年轻时,我也爱做梦。”
江雨薇的眼睛暗淡了一下。
“哎,我想我是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来做梦了!这些年来,我唯一的梦想,只是如何让两个弟弟吃饱,如何能按期缴出他们的学费。”
“现在,你该可以喘口气了,”老人深思的望着她,拿起一瓶红酒,注满了她面前的一个高脚的小玻璃杯。“只要我活得长一点,你的薪水就拿得久一点,不是吗?来,让我们为了我的‘长寿’喝一杯吧!”
“不行!”江雨薇阻止的说:“你不能喝酒!”
“帮帮忙,这只是葡萄酒呀!”老人说:“暂时忘掉你特别护士的身分吧!来,为了欢迎你,为了祝贺我还没死,为了──预祝你的未来,干了这杯!”
“我是从不喝酒的。”
“那幺,从今天,你开始喝了!”
“好吧!”江雨薇甩了甩长发:“仅此一杯!”她和老人碰了杯子:“为了──你的健康,更为了──你的快乐!”她一仰头,咕嘟一声喝干了面前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