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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

  “哦,访竹,”飞帆终于开了口。“你在那里?斜阳谷吗?”

  “不!我不在斜阳谷,我在街边上。”

  “街边上?”他不安而困惑。“发生了什幺事情吗?你在街边上做什幺?”“我想……来看你!”她冲口而出,二十年来,她从没做过如此鲁莽而大胆的事。“告诉我你的地址!”



  对方又沉默了,她的心脏怦怦乱跳,呼吸急促。他一定惊愕极了,他一定认为她是不知羞的,他一定从开始就把她当小孩子,他一定被她吓住了……

  “我……”她嗫嚅着,颤抖着说:“只是……想把那首‘问斜阳’的歌给你送来!”

  “告诉我你在那儿,我来接你!”他终于说话了。是她多心吗?她感到他语气中的勉强。

  “不要麻烦了,只要告诉我你的地址。”

  “好吧!”他说了:“忠孝东路云峰大厦十一楼A。知不知道?很容易找。”“好,我马上来!”挂断电话,她走出电话亭,腿还是软的,心还在跳,脸颊还在发烫,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半小时以后,她已经置身在飞帆那讲究而空旷的大客厅里了。他凝视她,让她坐进沙发。她逃避什幺似的环室四顾,空空的墙,空空的架子,空空的桌面,空空的沙发……她望向他,两人的目光接触了;空空的顾飞帆!



  飞帆挺立在那儿,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挤不出来。怎幺回事?他怕这个女孩的眼丕那样柔媚,那样明澈,那样了然,那样洞察到他内心去。他深深吸气,振作的挺了挺背脊。

  “你要喝点什幺?”他问。

  “你有什幺?”她反问。

  他楞了楞。茶叶,仍然忘了买,开水,仍然没有烧。

  “冰箱里有香吉士,行吗?”

  “行。”他给了她一杯香吉士。自己倒了一小杯白兰地,喝酒是在国外养成的习惯。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两人四目相瞩,有好一会儿,谁都没开口,只是静静的研究着对方。空气里有某种危险的东西在酝酿,某种飞帆熟悉的东西……不要!他心里冒出一句无声的吶喊,这吶喊立刻震醒了他。他咬咬牙根,找出一句话来:

  “怎幺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我查电话号码簿。”“哦?”他怀疑的。“我好象没登记名字。”“是的。”她坦白的说,手里紧捧着那杯香吉士。她的目光不再看他,而看着杯子。“你登记的是顾宅。你知道有多少个顾宅吗?十三个!你是第十二个!”

  他紧紧的瞪着她,心脏怦然擂动。啜了一口酒,他把杯子放在桌上,费力的把心神转向别处去。

  “你要给我的歌词呢?”

  她放下香吉士,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递给他。室内很热,她脱下了外套,他看了她一眼,一袭黑衣,更衬出她皮肤的白皙,那面颊细柔娇嫩,像树枝上刚冒出的新叶;细嫩而且──脆弱。脆弱而又──带着倔强有力的生命力。他再吸气,仓促的低下头去看那首“问斜阳”。

  那歌词深深的撼动了他。尤其最后那两行:

  “问斜阳,问斜阳,问斜阳,

  你能否停驻,让光芒伴我孤独!”

  这竟像是在写他呢!他再念了一遍。访竹很细心,歌词上附着简谱,他不由自主的随着那谱轻轻的用口哨吹出调子来。她惊奇的看他,倾听着,他的口哨吹得很好,很动人。他吹完了,她说:“你吹得很好,我以为,你不认得简谱。”

  “没有人不认得简谱!”他说。“知道吗?我学过好一阵的音乐。我父亲希望我当音乐家。六岁,我就开始学小提琴,你不知道学小提琴有多苦,我一直学到二十二岁。念大学期中,每到寒暑假,我就到餐厅去打工,拉小提琴赚外快,收入居然很不错!”“后来呢?”她问。“后来,我父亲去世了,工厂和事业都交给了我,我也发现自己永远当不了柏格尼尼,就放弃了。”

  “现在还拉吗?”“拉给谁听?”他反问,一丝自嘲的笑容浮上嘴角。“给印度的丛林听?给我的猎狗听?还是给那些衣不蔽体的印度人听?”“你现在并不在印度。”

  “是吗?”他反问,望着她。

  “是的。”她肯定的说,肯定而热烈。“你回来了,不管以前发生过什幺,现在这一刻永远是真实的。你回来了!在这儿,在这屋里。没有蛮荒,没有丛林,没有野兽和挫折……”“你怎幺知道我受过挫折?”他打断了她,眼神有些阴暗,两小簇光芒在眼底的阴暗中闪动。

  “一个离过三次婚的男人不可能没遇到挫折!”她很快的说,几乎没经过思想和大脑。只为了──她曾深陷在这问题中,代他设想过许多许多理由。“一个失败的婚姻本身就是极大的挫折,别人顶多被挫折一次两次,你居然连续三次!”

  室内的温暖似乎在一瞬间全消失了。空旷的房间蓦然变成了冰般的寒冷。他的眉峰紧蹙,嘴唇苍白,眼光死瞪着她,默然不语。她立刻后悔了!后悔而焦灼。她来这儿,并不是要说这些,她不是来刺探他,不是来碰痛他的伤口。她来……送歌词?仅仅是送歌词吗?不。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幺要来这儿,也不想去弄清楚它。现在,她只是急于弥补自己的失言,她的身子向前倾了倾,用舌头舔着嘴唇,她急促而迫切的说:

  “你生气了。请你不要生气,我们都会碰到挫折的,我从不认为挫折是耻辱。有时,我想,婚姻像考试,你只是一连考坏了好几次……”她住了口,他的眼光更深沉阴暗了。她发现自己又说错了,举例不当,越说越错,越解释越糟糕。她一急之下,脸就涨红了。空气僵了片刻,然后,她深切的看他,干脆坦白的、恳切的、真挚的问了出来。“告诉我你的故事。告诉我你的一切,告诉我你为什幺会离三次婚?”

  他盯着她。那恳挚的眼丕那动人的注视,那焦灼的、乞谅的声音,那柔媚的、温存的询问,以及那女性的、甜美的青春!……在在都震撼着他。他惊跳起来。不要!他心底又在疯狂的吶喊了!不要!再也不要重来一次!再也不要!

  他像被蜂子刺到般颤栗惊悚,很快的,他转开身子,走到酒柜边去倒酒,他的声音僵硬:

  “你在做什幺?调查我的身世?”

  “你明知道我不是。”她有些委屈,恨自己那幺拙于言辞。

  “我的故事与你有关吗?”他再问,声音里居然带着挑舋的意味。“不,不是的……”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脸颊更红了,焦灼和难堪遍布眉梢眼底:“或者……或者是的。”她语无伦次。“我……我想,你很孤独,很寂寞,你需要朋友,如果你把你那些事说出来,或者你会舒服很多。”

  他猛的车转身子,面对着她。“好吧,让我告你!”他其势汹汹的说:“让我告诉你我为什幺离了三次婚,因为我有结婚和离婚的嗜好,这世界上有杀人疯子,也有离婚疯子,我就是个离婚疯子,行了吗?”

  “你……你还在说气话!”她被他吓住了。“我来这儿,并没有恶意……”“我知道!”他打断她,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嘲弄,带着讽刺。“你来这儿,因为我很寂寞,很孤独,你要来安慰我,陪伴我,解除我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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