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宋熙宁五年
一片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上,一名白衣人独立着。白绸布料的衣袖在风中翻动,戴着一顶覆着纱的宽帽,雪貂制成的长袍下,是纤细修长的身段。
在白衣人身前,是一潭泛着冷光的小湖,山中严寒,四周的青草树木不免都蒙上了一层冰霜;湖水的另外三面是坚硬光滑的峭壁,也同样盖着一层寒冰。身在此处,犹如走进了银色世界,周遭一片雪白晶莹,没有多余的颜色。
这湖位在高山上,鲜有人烟,所以云朗发现白衣人时,不免微微一惊。
考虑半晌,他才缓缓走近,难得来此一趟,他不愿就此返回。此番假期,他决定让自己远离案牍公文、车马喧嚣,特意选择了这个世外之地,不料有人跟他所见略同。
明明应该已发现云朗走近,却没有丝毫反应,白衣人直视前方,对周遭的一切毫不关心,包括手上的那枝钓杆,也像是做装饰用般,轻轻持在手上。
"阁下也是来享受垂钓之乐吗?"
一片寂静,没有回答。
过了许久,云朗才看到白衣人点了点头。
两个人各据一方,各自垂钓,山中一片宁静,唯有飞禽走兽偶尔传来的低鸣。
"在下蔚谦,字云朗,请问姑娘贵姓大名?"
白衣人好象十分惊讶,仰头看着云朗,又摇摇头,继续盯着湖面。
云朗知道她不愿意告知姓名,也不勉强,继续注视着钓竿。
两个人没有交谈,任由日光慢慢由东向西移动,山上风大,湖面被吹起阵阵涟漪。
两人就静静地坐着,直到日落时分,赤霞染满了天边。
云朗醉翁之意不在垂钓,只想领略这山光秋色之美。
听到水声,回头一看白衣人,她好不容易钓上鱼,却又放回池中,显然也不是真为了钓鱼而来。
发现了云朗的目光,白衣人身体微微一晃,似乎是笑了,在雪地上写下一句:
"但求心静!"
原来两人竟是同样的心思啊!
云朗也笑了。
夜晚来临,白衣人主动升了一堆火,站在火旁边,看着云朗。
即使不发一语,云朗也知道她在邀请他,他不客气地将自己的行囊往火堆旁一扔。
看到白衣人身上有佩剑,云朗并不惊讶,一名女子孤身在外,若不是身负武学,岂会连一个随从都没有?但他又讶异这女子的行径,居然邀请他一个男子为伴。
两个人将一天所获拿来烹煮,看白衣人处理鱼的手法笨拙,云朗忍不住接过手:"我来!"
白衣人任由云朗将鱼开肠剖肚,自己照料火势的强弱,像是约定好般,他们自动分工合作。
一顿晚餐,在鱼肉的香味当中度过,白衣人在湖边将手洗了一洗,立在湖畔,突然心有所感似的仰望天际。
月明星稀,一轮明月高挂在天上。
云朗想起来:"今天是中秋,我倒忘了,可惜没有酒,否则我们可以对酌几杯,举杯邀月。"
白衣人不言不语,迳自走到行囊旁,一阵摸索后,拿出了一支玉萧吹将起来,像是在回应云朗的言语。
平日的云朗也不多话,白衣人的沉默,反而对了他的胃口,他默默地听着这曲调,哀伤且动人,配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有种天上人间的虚幻感觉。
山也无言,水也无言,两人更是缄默,只有袅袅的萧声伴着清风、明月。
第二天,两人仍是静静坐着垂钓,面对沉默的同伴,云朗突然有了开口的兴致。
她不说话又何妨,他自己开口不就得了?
平日要找一个静静听他说话的人尚不可得呢!虽有楚苑泱为好友,但他那人却鲜少能静下来听他说话,更不要说去了解他心里面的感受了。
"其实……"
云朗突然开口,白衣人将头转向他,侧耳倾听。
"其实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好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因为有语言,才会有说谎、欺骗;因为有法律,世上才会有犯法之事;因为有道德,人才会有败德的行为,但这些都是人定出来的标准,越过了标准就形成了错误。然而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一定的对与错、是与非,奸臣不会因为诬陷忠良而良心不安,贪官也不会因为收人钱财而责备自己失德,这些标准可笑且多余。语言本是表达自己心声的工具,但在人的利用之下,常常害人最深,所以不说话反而更好,没有言语,就不会有欺骗。"
白衣人似乎在思索他的话,顺手捡了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写了一个字:"是!"
"可是,善与恶、是与非的标准,如果都由个人来决定,而每个人各有标准,却又把各自的标准套到别人的身上,产生的纷乱、争吵不是更多吗?"
"是!"白衣人又写了一字。
那雪地上看似白雪遍地,其实是一层厚厚的寒霜,白衣人行若无事的以树枝划写,显然有一定的内力。
云朗笑了笑。"朝中为了新旧法的问题吵破了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标准,虽然立意都在为国为民,但对拿着自己的标准往他人身上套,造成多少人抱负不能伸展,才华不得发挥,放逐外地的比比皆是。"说到这里,已经形同自怨自艾,云朗居然把放逐边疆的怨气一古脑地说了出来。
白衣人望向他。
你?白衣人的眸中有着疑问。
云朗尴尬地一笑:"唉!太过正直,不够圆滑,不懂得见风转舵,像我这种人,活该被分到这边地当个安抚使。"
云朗没等到白衣人的反应,又笑着解嘲:"我真是庸人自扰,难得放自己一个假,还想着这些东西。"
白衣人身子动了动,写下:"不妨,请说。"
云朗得了鼓励,许多平常压抑在心中的怨气突然有了发泄的地方,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中央怕军人专擅,以文人掌兵权,说得好听是担心唐代群雄割据,各节度使拥兵自重的历史重演,哼!却不知各方外族欺负我边防虚空,鲸吞蚕食我国领土,尤以北方胡人为甚,这制度一日不除,宋的外患就一日无法终止。"
说到这里,云朗叹了一声:"我是进士举人,说到领兵打仗,我懂什幺呢?还不如我的副将。领这份薪饷,不过是尸位素餐,对百姓毫无贡献。我时常想到十年寒窗,得来的居然是这样的际遇!"
"人各有命!"
白衣人轻轻划写,认真专注的字句让云朗心中感到温暖。
"嗯!你说得对,人各有命。"
白衣人点头,眼睛望向天边,又是红霞染满一天一地。
"真美!"云朗赞道。
"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白衣人写道。
云朗赞道:"笔法乱而有序,劲道十足,若多加练习,定能成书法大家,我真想看看你用纸笔写的作品。"
白衣人本来想继续书写下去,听云朗这幺一赞,反而不好意思地抛下树枝继续垂钓。
钓鱼、共食、只有云朗开口的谈话,这样的相处方式持续了三天。
他们各处一方入睡,云朗知道白衣人入睡时会将白纱摘下,但他远远地避开,保全她的隐私。
到了第四天,白衣人一早收拾好行囊,云朗知道她要走了,突然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
那种即使不发一语,也能心意相通的感觉,是他从未拥有过的感受。
"明年中秋,我还会在这里钓鱼。"没有任何预谋,也没有特意安排,云朗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