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内的水面在晃动,而那是母亲轻颤的手所致。
她低着头数着手指头,圆圆短短的小指头扳了又扳,在她终于耐不住无聊想要开口发问时,听到母亲欣喜的声音说道:“你们来了!”
路羽晨一抬头,却迎上一双冰冷清默的眸子。她吓了一跳,直盯着眼前那名年龄与她相仿的男孩,不懂他的眼睛为何和班上同学的不一样?班上男生的眼睛没他亮、也没他好看,他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但却让人看了有点害怕。
男孩肤色白净,英挺的浓眉紧锁着,带着异于同龄孩童的严肃与早熟,也没有一般孩童与人初见时的怕生和羞涩,毫不畏惧地扫了她一眼。
他不高兴。路羽晨心里想着,他虽然没说话、脸上默无表情,但她就是知道。
“抱歉,路上塞车,来晚了。”男孩身边的成年男子拉开椅子让男孩坐人,满脸歉意地不住低头,额上的汗水显示了他的焦急。
“没关系。”褚尚桢轻笑,带着心头大石落地的安心,在点完菜后,推推路羽晨示意她叫人。“羽晨,叫唐叔叔。”
“唐叔叔好。”路羽晨乖顺地点头打了声招呼后,眼角余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男孩。
“羽晨好乖。”唐浩轩拿出一个纸袋,抽出里头的礼物递给路羽晨。“来,这个送给羽晨玩。”
天呐,是芭比娃娃!她的玩具可是弹弓、任天堂和躲避球呢!路羽晨虽面有难色,但基于礼貌与母亲的注视下,还是道谢收下。同时心里转的念头是,回家就把它锁进玩具箱内,这东西要是让她那些玩伴看见,不被笑死才怪!
“唐毅,叫褚阿姨。”唐浩轩对儿子说道,在看到唐毅一脸无动于衷时,尴尬地推推他的肩。“叫人啊!"唐毅抿紧了唇,眉头愈锁愈紧。气氛顿时凝结,唐浩轩紧张得满头是汗,在这突发的状况下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路羽晨偷偷觑了唐毅一眼,不懂他为何不肯开口。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这是礼貌啊,他们老师没有教过他吗?
“唐毅!”唐浩轩音调上扬,斯文的脸带着怒气。“为什么不叫褚阿姨?这么没有家教!”
“没有关系,小孩怕生嘛!”褚尚桢怕气氛愈弄愈僵,急忙开口打圆场,刚好服务生在此时上菜,她抬头对唐浩轩劝说:“浩轩,吃饭吧,有事待会儿再说。”
唐浩轩轻叹了口气,举箸正要招呼开动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唐毅突然开口,稚嫩平板的童音,清晰地传人每个人耳里。
“褚阿姨?直接叫妈妈不就好了吗?”这句突来的话有如平地一声雷,将毫无心理准备的唐浩轩与褚尚桢攻了个措手不及。
唐浩轩和褚尚桢动作一顿,相视对望,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接口。
路羽展则是一脸茫然,不懂为何他要叫她的妈妈为妈妈?她怯疑地看了唐毅一眼,他的眼中有一抹受伤的神色一闪而过,然而在对上她正在打量他的视线时,淡然的眼神又覆盖了一切。
在全场默然的情况下,只有唐毅像没事人一样,缓缓地举箸用菜,优雅地吃了起来。
路羽展后来才知道,唐浩轩是母亲的再婚对象。
母亲够苦的了,当她还在襁褓时,父亲就与公司新进的会计小姐发生婚外情,并坚持离婚。从小到大,她丝毫没有任何关于亲生父亲的印象。身兼教职的母亲,凭着自己的力量将她扶养长大。
而当母亲不畏再次被伤害的可能,决定再下一把赌注时,她着实为了母亲高兴。当然,在她年方八岁时,是体会不出这层道理的,她那时只知道,斯文的唐叔叔待自己极好,这对从未尝过父爱的她而言,又怎么可能对这场婚姻心生抗拒呢?
体贴细心的唐叔叔怕她麻烦,还坚持不让她改姓,怕她在学校会被不懂来龙去脉的同学取笑。在家也让她称呼为叔叔就好,就担心她会为了“爸爸”这个敏感称呼感到别扭。
唯一曾让她感到不安的,是他——唐毅,那个唐叔叔带来的同龄弟弟。他的存在,让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坐立不安。
唐毅该是反对这桩再婚反对得最激烈的人,但他从不用言语或动作表示,他不多言,他只用眼神,而那冷冽的眼神就足以让人如履薄冰。他如刺猬一般,防备性地与人保持着距离,包括唐叔叔,他的父亲。
唐毅也曾防着她的,但渐渐地,她与唐毅愈走愈近,两人感情好得像亲姊弟似的。她小时候野得很,四处闯祸,常有人到家里告状,每当她一脸惨相准备领罚时,唐毅就会开口帮她顶下罪名。
每次褚尚桢藤条高举准备落下时,她这名死到临头的人犯就一定会被抢救成功。因为,对于唐毅这名继子,褚尚桢完全不知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虽然他只是个八岁孩童,虽然她是小孩畏惧的国小老师,但她就是拿他没辙。
或许,褚尚桢是藉着放路羽晨一马的人情,来讨好唐毅也说不定。
虽然有点刻意,但唐毅对褚尚桢的态度改善许多了。虽然依然冷淡,但不至于不言不语。为何转变,没人知晓,或许是他亲近了路羽晨,不想羽晨难过,于是收起了警备。
而这种一家和乐的好光景,只持续到她与唐毅上了国三之后。
迈人青春期的唐毅,像每天都在改变模样,变得一点也不像他了。他的身高迅速抽长,她由平视对谈渐渐变成得仰首看他。原本细瘦的身材因在校打篮球的关系,变得结实有型,肤色也由白净的书生型转成健康的古铜色泽。
而低沉浑厚的嗓音,是让她最难以接受的。当她看着唐毅的喉结随着那仿佛来自远方的语音上下滑动时,她的心头也跟着一紧,像踉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在讲话。
尽管她觉得唐毅不再熟悉,她和他还是焦孟不离的,不顾国三的课业繁重,只要有空就玩在~起。
课后补习?他们家才不兴那一套,唐毅聪明得紧,自己在家研习就足以在竞争激烈的升学班里名列前茅,还有空当她的小老师予以指导呢!因此,当他俩在假日拒绝参加课后辅导、老师打电话到家里“关心”时,褚尚桢依然相当放心地任由他们自己决定读书方式。
那是一个秋老虎肆虐的星期日,虽然已人秋,下午依然热气逼人,耐不住炎热的她和唐毅前往游泳驱暑——
她不知道那一天,她做了什么错事,一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明白。
当她在游泳池中和唐毅玩得正兴起时,他突然脸色一变,转身跨上池畔,头也不回地走进男更衣室里,任她怎么叫唤也不曾停下脚步,径自离开她的身边,也就此远离她的生活。
唐毅中途离去的背影狠狠地烙在她脑海中,只要一回想起那个片段,那种被遗弃的不安就无边无际地向她袭来。
自那一天起,唐毅执意参加补习,下课后又到图书馆里,等回到家时都已十一点多,全家人皆进人梦乡。然后失去小老师指导的她,也被逼着加入了联考的紧迫盯人中。
自此之后,受到唐毅冷淡另眼相看的人,反而是她了。这种情况到唐毅进了高中的第一志愿,而她进了外县市的专科学校时,还依然持续。
求学的分隔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唐毅顺利地完成高中学业,上了大学。而她,专科毕业后,插大,最后考上了硕士班,北上就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