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你撤兵吧,别等我亲自动手。」不希望藉此获得同情的铁勒,握紧了拳转过身不 看他。
霍鞑直视着他的背影,彷佛看见了,在铁勒的身上,孤独一日之间成为了永远的烙 痕,愈是看久,也让他愈为铁勒感到心酸,他咬紧牙关,强硬地逼自己转首。
「保重。」
***
寂静,原来是这么可怕。
又是一日将尽,夕阳照进了宫槛,瑰红的霞光缓缓爬进了殿内,染红了清寂的殿堂 。静无人声的清凉殿上,朵湛忐忑不安地瞧着孤身立在殿中的铁勒,以及站在御案前一 语不发的风淮。
他只是想让每个人,都好好的活在世上……反复温习着心中多年来的祈愿,风淮很 痛苦。
自公布手谕以来,他不后悔处置了犹有反意的律滔、力抗到底的舒河,以及又将危 祸天朝的六相,可是当下一个目标轮到铁勒时,他的心,从不曾如此辗转煎熬。
作梦也没想到,当梦想化为泡影,冷清的现实来到面前,那一直搁放在心中的祈愿 ,就成了根扎在心头上的锐利芒刺。这根芒刺,在他的不知不觉中,已是嵌得那么深, 多少年了,他都已习惯了它的存在,现下突然要他选择这根芒刺的去留,他既是左右犹 疑不定,又舍与不舍皆不是,因为他知道,不拔出来会疼,拔出来将会更痛。
他们兄弟怎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一切都乱了谱走了调?不该是这样的,照他的计画 ,依循他的心愿,所有的事情应该在他登基后都迎刀而解并到此终结,往后不会再有八 王夺皇手足相残,也不该再有骨肉残杀的惨剧,可为什么至今他所不愿见的那些仍是无 法休止?站上了新帝的位置后,他反而像个手中拉扯着线团的人,不舍愈扯愈多,心痛 愈理愈乱,这一回,将对兄弟们下手的人怎会变成了他?到底是哪里错了?
庞云临死前的恳求,依旧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不去,父皇派人欲杀铁勒的震撼,也还 在他的眼前跳动,就在方才,铁勒竟还坦然地向他告知,天朝的皇二子刺王已不复存在 ,如今站在他眼前的,只剩下北武国的新任太子……这是在逼他吗?他们这些人,到底 是希望他怎么做?尤其是铁勒,为什么铁勒要把它说出来?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承认? 只要铁勒不承认,那么他也会矢口否认到底,往后他更可以用此借口驳斥想要对铁勒不 利的人,但铁勒却刻意将它摊在夕阳下,置他于两难的位置上,陷他于不义。
在他的眼中看来,舒河简直就是另一个狡诈的父皇,因此绝下能将舒河留在朝野; 只要有舒河存在的一日,律滔便不会死心,所以律滔也不能不做出处理;霍鞑虽无心在 政局上,但为免霍鞑将会成为南内反攻的希望,故霍鞑也必须走出去。
要他处置律滔、舒河、霍鞑这些兄长都好办,可是铁勒呢?铁勒就像块烧红的烙铁 ,捧在两手手心里,怎么拿捏都不妥当、怎么碰都会落得一身是伤,接下来该怎么做? 对这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当根本没这回事?或者命令殿上的所有人都封口,不许 把这秘密泄漏出去?可这样他要怎么向百姓解释父皇欲杀铁勒的理由?万一日后百姓们 知道这事了,进一步向众臣要求他处置铁勒这名叛国贼,又该怎生是好?
若是都无法可想,无转圜的余地,那下就只剩……大义灭亲一途?这样一来,岂不 是要让他成为千古罪人,并让他一辈子都活在懊悔里?
他多么渴望有个人能来告诉他,他该拿铁勒怎么办。
「考虑好了吗?」并不打算对风淮称臣的铁勒,挺直了背脊,黑眸直视风淮彷徨不 定的眼眸。
「我无法想象……」风淮艰涩地启口,「我无法想象,你称臣于哪个兄弟的情景, 在我的心中,你是不能被束缚的。」
铁勒错愕地看着他,半晌,明了他的话意后再问。
「你想拿我怎么办?」他下想承认,他的确是有些心灰,因为风淮终究还是得放弃 手足之情站在君主的立场上。
「我……」百般不愿启口的风淮,哽着嗓,怎么也没法把话说出口。
现下的天朝,混沌得有如天地初开,所有的是非道德皆必须重新衡量,功过得失也 都得另辟立场重新检视,一如以往地站在维持纪律的立场上,他是该大肆奖赏铁勒过人 的勇气和所立下的功劳,但若是站在新皇的位置上来看……对于铁勒,他不仅该严办, 也不该留下这个隐忧。
父皇处心积虑想除掉铁勒,庞云不希望他在这时还在铁勒身上眷顾着手足之情,他 都懂,也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这么容不下铁勒,若是照父皇的意思,那他大可直接处死铁 勒,再把刽子手的罪名推到父皇的身上就成了,他也可以用叛国乱臣的罪名,对脱离天 朝叛国的铁勒苛以重刑再杀之,然而,他之所以迟迟不如此做,是因为……他不想当个 叛徒,他不想背叛他的兄弟。
或许没有人知道,在卧桑宣读手谕后,他的心中,就一直有两股力量不断在拔河抗 衡着,一股,是想保全所有兄弟的想法,一股,是身为新帝该尽的职责。无论铁勒是否 为天朝皇室之人,倘若不留铁勒,他将懊悔一生,可要是留了铁勒,就等于是将不安的 种子再度种下,而后在未来中,他将忧心地等待着天朝何时将会再度分裂。
「圣上,掠王他……」浑身紧张的朵湛,在这折磨得人快发疯的沉默中,忍不住想 开口为铁勒求情。
「圣上!」自殿外远处一路传来更洪亮的叫唤声,飞快地盖过朵湛的声音。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就着夕阳逆亮的光影,一身戎装的野焰站在殿前,难以置信地 看着殿内的风淮与铁勒。
拚着一口气赶回京兆的野焰,从没像此刻这般战栗害怕过。
因冷天色在手谕一开封后,便二话不说地往北撤兵,这才让他终于有机会起程返京 ,可才朝京兆前进不久,拖着伤势前来的卧桑,在努力说服他不要成为叛党之余,还急 切地想要赶回京的模样让他百思不解,他不懂,京兆不已全面落入风淮之手了吗?卧桑 还在急什么?追根究柢后,他才知道,卧桑是在为铁勒的安危着急。
为了大局,风淮可能会杀铁勒。
「臣愿以一命保刺王!」野焰几乎是失声地大喊,脚下的步子丝毫没停,一骨碌地 冲至御案前朝风淮跪下,并对风淮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铁勒难忍地闭上眼别过头去,不忍去看野焰为了他如此。
深怕风淮就这么杀了铁勒,野焰不敢停止叩首,一下又一下的,他是那么的虔诚恐 惧,那么的害怕他就将失去铁勒,因此叩首的力道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将殿 上雪白的地面都叩印上了丝丝鲜血犹不愿停止,不久过后,点点热泪也加入了其中。
「老八……」风淮弯下身阻止他继续叩首,为难地想拉起他。
「臣也愿以一命保掠王。」拖着伤赶回来的卧桑,举步艰难地由恋姬扶进殿内后, 也来到风淮的面前跪下。
「大哥……」风淮忙上前想搀起他,并扭头朝殿上的人大喊:「来人,快传太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