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律龙直觉握住在他胸前的手,神色凝重。「我不希望见你误入敌阵枉送性命。 」
「为什么?」同僚担心他情有可原,但呼延律龙是突骑施人,就算初次见面相谈甚 欢,现下他们已是敌人,为何他还会担心他?他突然很想知道原因。
呼延律龙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就是放心不下;自那日别后,还不时挂念他是否 又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是否安然返回军营。种种牵挂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甚明 白。「或许是你我有同样厌战又不得不战的命运使然。」
「或许吧!」风唳行无奈的回答。
呼延律龙看向他。「你为何私出大唐军营来此?」他可不认为他是一时兴起出来散 散步。
「找你。」风唳行坦言。「我很在意你的一句话。」
「话?」
「同样厌战,但我却不如你这般能随性过活。这话是分别时你说过的,可还记得? 」
没料到他会听见自己的低语,呼延律龙讶然瞠目。「你听见了?」
风唳行点头。「听得一清二楚。」就因为这样,在分别后数日以来,才深深记挂于 心,弄得自己心情大坏,连和江慎行笑闹时都显得没精神。
「你在意我?」呼延律龙愕然看向锁眉深思的风唳行,他的苦恼是因为他一时感触 吐出的低语。
「当然在意。」风唳行又坦言。「不瞒你说,我时时在想?
何你会说出这话。虽然因为战事,我们是敌人,但一夜交谈如此投契,说真的,我 不想把你当作敌人,既然不是敌人就是朋友,担心朋友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当我是朋友?」同族人中不曾有过朋友的他竟然被一名汉人视?朋友?「哈、 哈哈哈……」
他空洞的笑声回荡山林,连风唳行都听得出其中的虚假。
「若只有我一头热,那就作罢。」算他自讨没趣,风唳行懊恼的想着。「告辞。」 他转身欲走,不料才踏出一步,立刻绊到突起的石块,整个人朝草地倾倒。「哇──」
脑中预想的痛楚并未袭身,张开眼看向四周,发现自己所见景物与原先的矮了一大 截。
?头往上看,才知道自己被呼延律龙轻轻松松勾在手臂上。
难堪到极点。
「你、你可以放手了。」
「你连走路都让人放心不下。」呼延律龙扶正他,确信他真的站稳后才松手。「大 唐怎会容你这种人投身军旅?」
「老话一句,我也正想问个明白。」风唳行没好气地道,悬了几天的挂念最后被人 以空洞笑声冰冷打回,他向来懒得挂意旁人琐事,如今意外地会挂心,这对于他已属不 寻常,哪知道好心被狗咬,算他倒霉多事。「告辞!」
「我并非突骑施人。」
呼延律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阻断风唳行离去的步伐。
「咦?」
「该说是──我身上流有一半汉族血统和一半突骑施血统,也或者该说我既非汉人 亦非突骑施人,说得更自一点,我两边不是人。」呼延律龙的唇角牵起一抹残笑,这是 他首次和人提及自己的身世。
「北方胡人重视血统甚于汉人,我的身世在族中自然屈居下位,依例是该被族人放 逐,任其自生自灭的野种。」
「说什么野种!」风唳行气恼的直呼。「什么叫野种!想不到突骑施人眼界如此狭 窄,我劝你干脆南下当个汉人算了。」
呼延律龙回以一笑,因为他的仗义直言,心头为之泛起暖意。
「你不在乎?」
「我连明知你是敌人都不在乎,执意结?知交,还在乎这点琐事做什么?」他反问 。「或者其实真正在乎这事的人是你自己?」
呼延律龙愕然,没想到他会有此犀利一问。愣了愣,他无语的牵着马匹系于树下, 转身走向林间小径。
「呼延律龙?」
「我去捡些柴火,夜深露重,总不能在这里受凉。」
「好。」风唳行放心地笑开,也走向自己的坐骑。「我啊,早准备好酒菜。」
「酒菜?」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心想如果今晚能遇见你定要和你喝上三杯,所以喽,我就从 军营伙房带了酒来。」
原本沉窒的气氛因为风唳行的话轻松许多,呼延律龙忍不住笑出声,「真拿你没办 法。」
「很多人都这么说。」最常说的就属江慎行了。
第五章
呼延律龙一双深沉的眸子直直注视着压在自己腿上的侧脸已约莫有一个时辰,似乎 没有移开视线的打算。
他在想,想为什么昨晚会在风唳行面前将自己在族里所受的怨气尽数吐露,且毫无 保留。这个问题深深困惑着他,让他一夜无眠。
而让他困扰一夜的始作俑者倒好,拿他的腿当卧枕,自顾自的睡得死沉,带笑的表 情好象正做着美梦一样。
八成是梦到自己带着大把军饷回乡,呼延律龙心想,不住低笑出声。世上真有像风 唳行这种怪人!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风唳行翻了身,露出脸来,方才侧睡时被遮掩住的右颊现下沾 了点草地上的沙尘,看起来着实可爱。
嗤笑一声,呼延律龙倾身伸手为他抚去那些灰尘,也因为两人距离的拉近,他的目 光顿在那俊秀的容貌后怎么也很难移开,拂去灰尘的手就这么的停在他的脸上,整个人 像是被点了穴似的,动也不动,任由疑惑浮上茫然的眸子。
第二次相见,被他毫无头绪且相当怪异的胡言乱语困住心神的自己,直至现在才注 意到这个让他破许多例的家伙竟然有张俊秀白净的脸。
北方人不论男女,大都有一张鲜明粗犷的轮廓,胡汉相混的他也不例外承袭来自父 亲的深刻五官,一眼就可以看出与中原人稍嫌柔和的脸孔的差别,这是他之所以无法离 开北方去当个汉人的缘故。他有汉人的血统,却有一副胡人的相貌与身躯,很难融入汉 族当个真正的汉人。」
虽说大唐民风开放,胡汉融合并不奇怪,但仍并非真正无碍,拿胡汉通婚仍属少见 来说,便可知晓一二。汉胡间的歧见并未因表面上的融合而消弭,只是减少罢了,正如 汉人自傲其汉族血统,胡人亦同,他之所以两边不是人就在于自己所处的是如此尴尬难 解的地位;因此无论怎么做,族人都不会将他视?
同族人,汉人也很难把他当作汉人。
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突骑施族人防止其它胡族侵犯家园的他,之所以赢得武夷达之名,是因为族人怕 他不满功高势微而强扣在他头上的名号;
偏偏,冠他此名的族人又心生不满,总在暗地嘲讽他的血统不正。一方面怕他离开 顿失屏障,一方面又不满只有他能抵御外来武力。面对矛盾如斯的情景,连他自己都觉 得可笑。
到底在这些族人眼里,他呼延律龙算什么?
似乎什么都不是。就连在父亲眼中,他也不过是个低下的野种,哪怕体内流有一半 承袭自他的血统。
偏偏他又自陷于一份明知不可能的期待,希冀有朝一日,他的父亲能回头看他一眼 ,对他投以赏识的微笑。
若风唳行遇上他这般窘境会怎么做?呼延律龙一愣,忽而低笑出声。
要他处在自己今日这情况,恐怕他也毫不在乎吧!他想。
只要有军饷、只要有能满足他的群书可供阅读,哪怕是有人在他面前直指他的鼻子 骂他是野种,他都会一笑置之,反而当骂他的人是疯子,依旧神色从容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