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这事也是奇,宇庆她……终究嫁给了姓“马”的。
忆及十六年前死去的故友马斌,以及他们一家三口人悲惨的命运,他仍感心痛。
于公,他们是一起创业的伙伴;于私,他们是说定两家孩子结亲的知己。
他与马斌齐心合力创办庆隆记,他负责陆上的商务,马斌则是负责海上的船务,两人分工,从不曾生出半点嫌隙。
宇庆出生后的那一年,可说是他人生中最糟的一年。先是妻子余氏过世,几个月后马斌又为了抢救船员死在着火的船上,坏事接连而来,毫不留情……
在马斌出事的当晚,他的妻子劳氏与独子马安海竟也因家中惨遭祝融而葬身火海。
劳氏有个远房表弟在马斌手底下办事,可那个人就像个模糊的影子,从来都不清晰,而他也不曾在意过这件事。
直到办完马家后事的某天,他在书房的案上发现一只被被卷宗账本压住的小匣子,那是不属于他的物品,却不知什么时候搁在他案上。
打开匣子,他惊觉到那是马斌留下的,马斌出事那一天的下午曾经来访,匣子大抵就是当时留下的。
匣子里有一封信,信中提到妻子的远房表弟高福生利用庆隆记的船走私人口,若自己遭遇不测,定与高福生脱不了关系,请他代为照顾妻儿并报官查办此事。
这匣子他发现得太晚,错失了拯救马斌妻儿的先机,为此他自责又懊悔。他虽随即报官,可高福生早已不知去向。
马斌发现高福生的事并没有让妻子知道,也没马上报官,想是念在亲戚一场,不想妻子心里难受,才会……一时的仁慈宽宥,就这样葬送了一家三口的性命。
报官之后,赵毓秀却惊觉官府对于此事不甚在意,甚至多次敷衍,加上当时官府实施弹性海禁,多次暗示他明哲保身,以免庆隆记跟赵家遭殃……
为了家人跟他与马斌一起创办的庆隆记,他只能噤声,可每当午夜梦回想起过去的种种,他仍忍不住悲愤痛心及懊悔愧疚。
一年一年过去,庆隆记稳定了,孩子也长大了。七年前,在龙溪发迹的谢家来到刺桐,两家因为生意往来渐渐走近,谢夫人的亲大哥是刺桐的把总,也因着其关系及人脉在海务上给了赵家不少的方便。
一年前谢家主动上门说媒,他觉得谢家二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便同意了这门亲事。
“如果你嫁了明洁那孩子,他……他一定会善待你的。”赵毓秀说着,又红了眼眶。
那马镇方,明摆着是头狼啊!
“爹,没发生的事谁又知晓呢?”她一派轻松,语带促狭,“说不准,我一入谢家门才发现他是个院里塞满通房的混账呢。”
“可马镇方他、他在婚宴上就……”
“爹,”她打断了他,脸上不带一丝悲哀,“您真的不必担心女儿,马镇方在外面或许是有一窝的莺莺燕燕,可后院清静得很。他无父无母,也无兄弟姊妹,我在马家吃好睡好,日上三竿才下床也没人管,不知道有多舒心逍遥呢!”
看她面带笑意说着这些话,赵毓秀忍不住跟张四互看了一眼。
“庆儿,你……你这是为了不让爹担心,才如此强颜欢笑吧?”他问。
“绝对不是。”赵宇庆抿唇一笑,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女儿是真的觉得嫁给他挺省心的,爹想想……明洁哥哥上头除了双亲,还有两位老祖宗呢!都不说他还有哥哥嫂嫂跟弟弟妹妹,光是要侍候座上那四尊大佛就够我受的,没嫁成那真是阿弥陀佛。”说着,她合掌呼了声佛号。
赵毓秀跟张四看着她,都愣了好一会儿。
“老爷,”张四看她不像是在强颜欢笑,便劝慰着主人,“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么看着,咱小姐是没委屈。”
“是没委屈,你们别瞎操心了。”说着,她笑瞇了眼。
“对了,爹……”她忽地想起一事要问:“您与马镇方过往曾在生意上交过手吗?”
赵毓秀摇头,“不曾。”
“那除了已经过世的马世伯,您还认识其他姓马的人家?”她问。
马家遇难时原主未满周岁,关于马家的事情全都是从父亲那儿听来的,她对马家人一点记忆跟印象,甚至是感觉都没有。
她的问题让赵毓秀不自觉地皱了眉头,“怎么问这个?”
“呃……没什么。”
她曾经怀疑马镇方这样羞辱她及赵家是因为跟赵家结过梁子,可这么听来,她爹跟马镇方及万海号一点干系都没有呀!莫非……跟他结仇的是她哥赵宇佐?也不像,赵宇佐的程度不足以跟马镇方结下什么新仇旧恨。
“庆儿,你这么问肯定有理由。”赵毓秀不安地问:“他对你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
她摇头,“我只是好奇他为什么非得把我从谢家手里抢过去……”说着,她灵光一闪,啊!难道他是跟谢家有仇?
“庆儿,你可千万别自己扛着,若他欺你负你,爹就算拚了这条老命,也一定会为你做主!”赵毓秀说。
她抿唇一笑,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精芒,“爹放心吧!他若欺我,我肯定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的。”
虽说赵毓秀身体病着,但女儿回来还是让他乐呵许多。
赵宇庆陪着父亲说说笑笑,一起共进午膳,侍候完汤药,再给她父亲这儿揉揉那儿捏捏,整个上午赵毓秀的房里都是笑语不断。
午后,赵毓秀乏了,她便先行退出。
虽说跟大哥及嫂子的感情也没热络到哪儿去,还是得应付一下免得落人口实。她正要往东厢去,远远便听见院里有人在嚷嚷——
“少爷,这事你得给个主意呀!”
她细听,听出那是布行方掌柜的声音。
“那种事不是你决定就行了吗?干么拿来烦我?你难道不知道我爹如今病着?”说话的是赵宇佐,他跟方掌柜似乎正为了什么争执不下。
“少爷,我怎能决定这种事呢?以往……”
“你不能决定?你堂堂一个掌柜连这事都拿不了主意,你干什么吃的?”赵宇佐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
方掌柜算是庆隆记的老人了,一直以来受到赵毓秀的信任及重用,他皱着眉继续说:“少爷,如今店里现银有限,那些布都是先前老爷从各地搜罗而来,若是……”
“再怎么珍贵,也都是毁损了的布,还能做什么?”赵宇佐的语气越来越不耐烦了,压根儿也没打算让方掌柜说话,“总之那种事就别来烦我了。”
“少爷,那你的意思是那些布都要销毁了?”方掌柜问。
“你自己拿主意便好!”
方掌柜神情一敛,“少爷,这事我做不了主,要不……你问问老爷。”
赵宇佐两眼一瞪,不悦地道:“怎么?你现在是拿我爹压我?”
“绝对没有,但这事我不敢擅自做主,日后怕是老爷追究起来我扛不了。”方掌柜态度也有点强硬了。
赵宇佐毫不掩饰他的不耐及厌烦,“好,都烧了,算我头上。”说罢,他掉头就走。
方掌柜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眼底充满无奈、怅然及忧心。轻叹一声,他旋身便跟着一名小厮离开了。
见他走了,赵宇庆从廊柱后走了出来,往赵宇佐离去的方向前进。
如今她父亲卧病在床,庆隆记大大小小的事全由赵宇佐张罗打理,可听见他刚才跟方掌柜的对话,以及他对待方掌柜的那种态度,实在令她感到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