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谢世子爷美意。”她很快退开,目光有些不敢与他对上,遂弯身拾起自己的鞋袜。
曾经是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的好友,分别七年,如今却连好好说句话都不会了。谢馥宇自知理亏,毕竟当年她对他干下那事……实在没脸面对。
好烦躁!
气氛凝重且尴尬,仿佛连海风都被拖累,吹在身上忽觉粘腻潮湿。
在一阵压得人几难喘息的沉默后,她听到那再熟悉不过的轻沉嗓音,问着——
“……世子爷吗?莫非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愿再唤了?”
胸口被那话中的怨气狠狠捧疼,谢馥宇倏地扬睫。
这会儿终于与他四目交接,却无法辨明他此刻神情究竟是怒是恨,抑或是其他什么,但那双长目深邃得宛若这片大海,像能吞噬掉她亦在包容着她。
烦躁到心悸,她眸光再次飘开,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傅长安,如今你替朝廷办差,此次会来到东海想必亦是领了皇上的旨意,倘若我没猜错,应与海防之务相关,你是为了查明海防内幕、揪出内鬼而来的,是吗?”
她想同他说的是,既然领了圣旨办皇差,那就该把差事视为第一要务,他与她之间那乱七八槽的浑事还得暂且搁下。
但,她竟然听他道——
“香香,我是为你而来。”
男子语气郑重,语调徐慢,一字字皆像大船定锚,重重砸进她心底。
谢馥宇回过神来时,男子手中的那件薄披风已披上她的肩头,那人正在帮她系紧披风带子,她本能又要躲开。
“别躲,好好披着。”傅靖战这一次有点使强的意味,沉静吐息。“虽是夏夜,但岸边海风甚大,你又浑身湿透……我瞧着不顺眼。”
谢馥宇不禁僵在原地。
此刻他如此靠近,两人仅余半臂之距,她才意识到自己需得抬头仰望他。
当年他们俩身长相当、身形也相当,经历七年的离别,再重逢她依然是十八岁时的身长,尽管较寻常姑娘家高上许多,与如今的他相比却明显矮了一个头,而身形就更加比不得了。
她与他,一个是女子凹凸有致的体态,一个是宽肩劲腰的男子体格。
虽说他的体魄没有裴元擘那般形于外的虎背狼腰,却是一样的挺拔笔直、落拓洒然,是身为女儿家的她难以仿效的姿态。
有人就是有这般本事,自身如沉浸在深海之中那样宁静,却使旁人宛若处在狂风暴雨里。
她不禁胆怯,又不想让他察觉到她的怯懦,于是死死定住两脚,不躲不逃了,像要往这样一片细沙底下扎根。
第五章 是为你而来(2)
近身替她系好披风细带,傅靖战并不退开,自顾着喃喃般徐声道来,“当年你来与我辞别,未料你会说走就走,待我寻去镇国公府,那里早就没有你的身影……后来是你的奶娘徐氏私下告知,你当真离家出走,当真来到东海寻亲,你当真把帝京种种尽数抛去,再不流连。”
谢馥宇辨不明他的神情,更听不懂他语调中的喜怒哀乐,好像他叙说着,她只得静静去听,因为对他很是亏欠,对他无比心虚。
傅靖战问:“你曾说过,你娘就住在东海海里,是真的在海中生活,因为你的娘亲是绞人。适才与你一起浮出海面的那人,便是你娘亲了?你寻到你家阿娘了,是吗?”
时隔多年,她老早记不清当时发着烧处于异变期的自己,到底都对他说过什么,但他问及她娘,谢馥宇下意识紧咬内唇嫩肉,毫无迟疑地颔首,“我是寻到我家阿娘了,她确实是鲛人族女子,而我体内亦有鲛人血脉,你待如何?”
为何会问出最后一句?
充满防备般筑起高墙,这是为何?
无端尖锐的话语一出口,谢馥宇便悔了,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她再次咬咬内唇,勉强平息心绪,眸光不愿再与他对视般往下挪移,双目最后平视着他的前襟。
两人又陷入古怪的沉默氛围,然,还是得靠傅靖战出声打破僵局。
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道:“若然回到以往时光,你必会把我带到亲人面前好好介绍,番,你会让我好好拜见你家阿娘,而非如今夜这般……”
谢馥宇有瞬间脑子里满满空白,简直不知他都说了什么。
她怔怔然望着,他继续说道下去,像要把分别了这些年的情怀全数倾尽,他以轻沉口气徐徐道出,“七年前,在你离开帝京后不久,整座京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热疫所吞噬,疫情蔓延入宫中,在内廷宫中爆发,染疫而亡的人不计其数,当中包含了六名皇子与两位公主,就连身为皇长子的东宫太子亦病逝于那场热疫。”
谢馥宇微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奶娘后来在信中曾提及过。”略顿了顿。“也告诉了我,镇国公府还算安好。”而安王府亦然。
傅靖战淡然一笑。“你那时候走得毅然决然、头也不回,原来内心还是有所挂念。”
见她抿唇不语,他淡淡又道:“皇上尽管子嗣甚多,但三皇子先天残疾,五皇子与七皇子的生母出身着实太低,加上那一场热疫在短短半年中夺去六名皇子性命,东宫之位空悬,结果十一皇子昭王殿下在染疫得以痊愈后便入了圣上的眼界里,后来被册封为太子。”
十一皇子昭王殿下,如今的东宫太子,傅书钦。
当年那个动不动就来闹她,喊她“小香儿”、“香香儿”的同窗好友,而今已是天朝储君。
谢馥宇记起在得知新任太子是何人的那个当下,内心当真五味杂陈。
人生际遇难料,如她自身,谁又能料得到?
“你与昭王殿下向来交好,他被赶鸭子上架逼上了太子之位元,自然需要倚靠你成为他的左右手。”
“你怎知他是被逼迫上位?”眉峰微动。
谢馥宇扬起下巴很快答道:“他那个人来疯的脾性,有什么热闹都爱凑一脚,对皇位从未有过半点兴趣,你要他天天正经八百去跟朝堂上那些老臣、权臣们周旋,若非情势所迫,他才不干。”
傅靖战露出两人重逢以来的第一抹笑意。
那是打从心底涌出的笑,笑望着眼前这张水般澄澈的面容,整整七年过去,面前的人儿仍是当年十八岁的模样,尽管五官轮廓柔和不已,那眉眼间依旧潇洒恣意。
他道:“昭王殿下他一开始确实不愿意,但圣意难为,加上当时情势着实严峻,自要当仁不让。”
谢馥宇被他脸上那抹笑弄得有些脸热,她撇开脸,内心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人更烦躁。
“所以,你到底还想说什么?”裹在披风内的双手悄悄环住自己。
傅靖战道:“我想说的是,我本该追着你到东海来,然热疫爆发,京畿随之动荡不安,直到两年前帝京才完全恢复之前的繁荣景象,自昭王登上太子之位,我领受皇命随太子办差,然此次前来东海,实是为你而来。”
谢馥宇闻言头又发胀了。
她以前从不觉得傅靖战难对付,闹他、捶他什么事都敢干,他对她总是包容放纵。
但如今他来到她面前,过分内敛的神态令人摸不着头绪,言谈之间又教人心惊胆颤的,闹得她好想抱头仰天长啸一番。
“傅长安,那你如今为我而来是想干什么?”她嗓声不由得高扬,夜色掩去满脸通红。
“你想从我这儿讨要什么?要我下跪道歉抑或想听我真心忏悔?我承认当年……那时候……我状态不明朗,烧得头昏脑胀,对你做了很不好的事,而今你突然来跟我讨说法,我却也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