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她到底会不会回来?或许可能,或许不可能?在她也举棋不定的为难中,就留下模棱两可的两句话。
苏雪霁一拳槌在床板上,话是从齿缝破碎的迸出来,「你好狡猾,左右就怕我去寻你,要我活着,不让我死吗?」
毛嬷嬷惊疑的撑不住身子,倒坐下去,她心虚啊,她死都不敢说她亲眼看见少夫人已经消散不可能回来,但是她能坦白吗?少爷和少夫人情深意重,她怕少爷想不开,随着少夫人去了啊!
几日后一等苏雪霁能下地,他就搬出了国公府,盛英留不住这个儿子,又想京城居大不易,他这些年也算看懂了君上的脸色,君上气他差点害死亲自钦点的天子门生,那是君上替储君预备的得力臂膀,他如今还能安稳的坐在这个位置上,想来多少还是因为君上看在嫡子的面子上才暂时放过他的。
如今嫡子不愿意留在府里,他若还是不闻不问,恐怕儿子前脚出去,后脚旨意就会下来。会下来什么旨意他不知道,但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因此他想把京中另外一间二进的宅子给苏雪霁,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但苏雪霁推辞了,说自己就算不拿国公府的分毫也有能力置产。
盛英不相信,应该说整个国公府都没人相信,瞧瞧当初那对夫妻刚来的模样,朴素到近乎寒酸,都以为苏雪霁只是打肿脸充胖子。
殊不知,苏雪霁昏迷这三年时间,已够让丁朱华把府城的货行开到京里来,要不是京城水深,才让他花了三年时间,否则依照货行的财力,还真不是个事。
再说了,依照儿金金当年累积的家产,要在京城买个三两间宅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丁朱华在苏雪霁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来探望过,又听说他要搬出去,专程过来帮苏雪霁搬家。
其实,苏雪霁能有什么家当,就两身衣服,带着死活要跟他走的毛嬷嬷,一老一少,寒酸的离开了国公府,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他先住在驿站里,透过周舟的介绍,很快就在京郊买了一间二进的宅子,消息传回盛国公府,众人讪讪,看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大房这位,从头到尾被他们小瞧了,小瞧的结果是人家一出手就买了间二进的宅子,啧啧!
除夕夜,应该说大年初一了,苏雪霁刚阖上眼,要是照往常的惯例,他会阖眼两个时辰,然后起身梳洗,换上官服上衙门去,他常常宿在衙门的值房里,这个位在京郊的家就是个摆设罢了。
可也有不得不回的时候,就像这种家人团聚的重要年节,衙门里空无一人,就算他想去上衙,也不会有人开门。
去年,丁朱华把丁家二老接上来,也在京里置了宅子,虽然儿金金没有实现他想让两家比邻为居的想法,但仍旧没忘吩咐郑四要多看顾着丁宅。
别人全家团圆,可他苏雪霁呢?
这一个人的世界好难活下去,金金,金金,你不是同嬷嬷说生当复来归,你究竟什么时候归来?
没有她、没有她的生活,他还要过到什么时候?他的生活里,再也没有她了……
他无声的痛哭,肩膀抽动,他把自己缩成虾米状,脸埋进了枕头里面,很快的,锦枕上留下一滩男子泪渍。
可就在那瞬间,他敏锐到超乎常人的感觉发现屋子里有人,他霍然起身,全然警戒。
不是错觉,屋里的确有人,一个白发白袍的青年手里抱着一团事物,清冷的看着他。
苏雪霁不知道他来多久了?有没有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但是那又如何?
两个男人互相打量、评估,苏雪霁自在坦然的抹去面颊的泪痕,赤着脚起身与人对视。
他记得金金告诉过他,她那大师兄天生一头白发……他隐藏了惊疑的眼神,向前一步,手中微微颤抖,难道是他的金金要回来了?
「大师兄?」
冬白微微垂下眼睫。「师妹向你提过我?」
「金金说师兄对她有求必应,从小疼她到大,你就像她的守护神那样。」提到妻子,苏雪霁话语中微微颤抖,多了几分人气。
冬白没有回应苏雪霁的话,只将怀中的襁褓放到长榻上,「我把你的儿子送来了。」
襁褓中玉雪可爱的婴儿睡得酣甜,丝毫不受大人讲话打扰。
「金金呢?她为什么不来?」他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早已不是一年前青涩的苏雪霁,但是只要攸关到儿金金的一星半点,他就又回到当年那个少年。
冬白用无情无绪的语调慢慢的说道:「她用她的本体救你一命,但是,那株灵草就是她,你活,她就死了。」
苏雪霁如遭雷殛,心中仅存的一线希冀骤然断裂,如琴弦绷断,割得他一颗心鲜血淋漓,痛不欲生。「那么让我死,换她回来!」
冬白终于正视苏雪霁。「为了救你这凡人她元神俱灭,却因为腹中怀了文曲星君投胎的胎儿,算是救了她一命。」
世界由无底深渊般的墨黑到看见一丝曙光,心情转换不过就在言语之间,说一语能定人生死,苏雪霁今日是体会到了。
原先只打算悄悄把孩子放下就走,如今捅破了窗纸,冬白也不瞒他了。「师尊为了保全这孩子耗费五百年的修为,小师妹本就是下凡来历劫的,功德圆满便能回去,可她选择了把你救活,坏了自己那点根基,谁都救不了她。」
把话说死,不让这凡人心存任何希冀,即便所有的同门师弟已经尽其所能的拿出修为保住金金那点元神,但是谁也不敢保证她有无苏醒再生成意识的可能,更何况寿命短促的凡人,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等到他心里想要的那个人,何必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
苏雪霁顿觉眼前一黑,全身力气一下被抽光,失魂落魄都不足以形容他椎心刺骨的疼痛,他直愣愣的站在那里,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
*
家里忽然多了个瓷娃娃般的婴儿,会哭会笑会闹简直忙坏毛嬷嬷了,她征得苏雪霁同意,给思思请了两个奶妈,是的,孩子有了小名,就叫思思,思念谁?不言可喻。
至于孩子是怎么来的,就连资深的毛嬷嬷都没敢问。
即便请了两个奶娘,思思身边琐碎的事情,譬如喂奶、换尿布、哄睡都是苏雪霁亲力亲为,只是一个大男人身边带着个奶娃,谈何容易?
随着思思一月变一个样的长法,苏雪霁发现孩子的眼睛像极了金金,五官吗?像他。
他过起了父兼母职的生活,遇到孩子身体不舒服,闹着要爹娘,十分难缠的时候,忙得抽不开身的苏雪霁干脆把孩子背着去了内阁处理政务。
这一背,又得了个带子郎君的称号,尤其善感的闺阁千金,纷纷透过各种关系表达不介意当思思的继母,眼睛雪亮的姑娘都看得出来,要是能嫁给这样的男人,只要他能爱上你,倍受宠爱和荣华富贵都是信手拈来的小事。
苏雪霁只说今生已无意娶妻,也不想浪费那些姑娘的青春年华,客客气气的打碎姑娘们的绮思梦想,不留半点余地。
思思五岁的时候,他已经是内阁大学士,除了辅助君上,又兼辅导太子,苏雪霁第一次见到太子的时候才发现,当今太子竟是当年他和金金进京时,在夏江驿站遇到的那位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