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封信,裴翊恩看过无数次。
打仗回来,盔甲上沾满血腥,但知道京城来了信,他连盔甲都没脱就打开信。
信里说,皇帝给邵琀、邵珏、邵瑜都提了官位,并以「纯孝」为名,赏邵玖百两纹银、玉如意一柄。还说圣旨到的时候全家人都在,她很想独吞赏赐,但几经衡量,还是把玉如意奉献给祖母,白银赠给母亲。
她说没有人听到她心底的哀号,她好想满地打滚。
裴翊恩读得捧腹大笑。
就这么喜欢赏赐?他想,下回阿珩或四皇子的奏摺上,应该请他们提提泡面肉干对士兵的帮助。
她还偷偷告诉他在济州买地的事,这是邵家上下都不晓得的秘密,还交代说「我只告诉你,你可千万别透露出去」。
傻瓜,她名下的土地远比她知道的多更多。
不过谁都不晓得的事独独告诉他,代表信任对吧?他瞬间弯了眉,享受她的信任。
梓青也来信,说玖儿每次看他的信,总是神采飞扬。
他问玖儿,「为啥那么开心?」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喜欢坏蛋的世界,多姿多采。」
这么喜欢吗?他愿意让她加入。
不过她不知道,他读她的信时,也一样神采飞扬。
没有人问他为啥那么开心?但他心里有答案——她的信,字里行间透露着对未来的盼望与希冀,那样光明、那样充满希望,让他觉得人生也被照亮。
她长大了吗,还是一样讨人喜欢,还是会让人一个不经意就挂上心?
笑着笑着,眉心拢起,因为信里头始终没有提到订亲的事情。
为什么不提?刻意回避?她不是要和他分享所有的秘密?有点不开心,但想起她的眉、她的眼,想起她的笑脸……
算了,她还小,不计较,还是想着要给她寻什么礼物送回去比较实际。
敲门声响起,裴翊恩直觉板起脸孔,但是无奈……他很清楚门外是谁。
身为大将军,理所当然分配到一间屋舍,更何况他「携家带眷」。
他不想开门,却也清楚逃避不是好办法,那年窈娘可以不畏艰难、坚持跟在自己身后,现在同一屋檐下,他又怎么躲得开?
慢条斯理把信收好,走到门前将门打开。
宋窈娘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抱着女儿,脸上全是笑意。「相公,热水已经备好,要不要先洗洗?」
他深深看着她,有话想说,却又怕伤着她,最终心底响起一声叹息。
对上他那双透澈的目光,宋窈娘微微心虚,尴尬一笑后又道:「相公饿吗?饭已经做好。」
久久,他终于开口,「你先吃,我还要忙。」
准备关上木门时,宋窈娘却把女儿往前一送。「暖暖想爹了,抱抱她吧。」
裴翊恩没回应,她又道:「南方天气热,暖暖长满疹子成天哭闹,很可怜。」
「暖暖无法适应南方天气,你要不要带她回京?」
宋窈娘眼底迅速浮上泪水。「相公不要我们母女了吗?」
「该我负的责任,我不会推托。」
「对相公而言,我们母女仅仅是责任吗?」
看着宋窈娘,裴翊恩无声轻叹,他拍拍她的肩膀,哄道:「我承诺过的话永远有效,你好好照顾暖暖吧,我要忙了。」
门在面前关上,砰地一声让人心头微颤,宋窈娘咬紧下唇。
就这样了吗?不可以的,他们之间不能在这里止步,她用那么大的力气改变自己,她必须成功扭转他的心。
深吸气,手指收紧,暖暖被母亲抓着的手臂上,红痕渐渐转为青紫,很痛、痛得她全身发抖,但敏锐乖觉的她对上母亲的视线,怯怯地垂下眼睫,不敢发出半声哭闹,两岁的她学会了忍耐。
第六章 痛恨我是为你好(1)
建和二十一年夏天,卫梓鑫和裴翊恩带领军队深入赵国腹地,本想一举夺下赵都,将赵国纳入卫朝版图,没想到这竟是人家唱的一出空城计,冒进的两人陷在里面,生死不知。邵玖抱着猫咪蹲在葡萄架底下,那是两个月前收到的礼物——来自裴翊恩。
把头埋进猫毛里,无声啜泣。从消息传来到现在,整整三十天过去,她每天都盼着好消息,但是并没有。
她恐惧、忧愁、焦虑,她失眠、无法专心,她老是控制不住泪水,总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哀泣。
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痛恨起自己。
邵家上下一片低气压,虽然在邵丞相的克制下,邵家与贤妃或卫梓鑫都没有过度交集,但都打心里明白,卫梓鑫是贤妃养大的,情分不拿出来说嘴、但终究摆在那里,倘若时机来临,邵家定是卫梓鑫的后盾。
如今他下落不明,邵家心里能好过?
但邵玖更在乎的是裴翊恩,他的失踪让她无法喘息,疼痛是刻在心口的,曾经她试图斩断两人的关系,但他源源不断地给予、关心,以及明目张胆的宠溺……钝了她的刀。
可她的伤心不能透露只能强行压抑,这种矛盾情绪让她在短短时间内暴瘦。
「小姐……」小雪轻声问:「可以出门了吗?」
用力吸气、把泪水憋回肚子里,是该出门了,母亲已经来催好几次。
邵玖放下猫咪,换上一套素净衣裳,坐上前往秦家的马车。
秦佑哲又病了,这次情况更严重,听说开春之后再没下过床,秦家有意提早举办婚礼,借由冲喜助秦佑哲身子痊癒。
只不过眼下卫梓鑫失踪,战事不利,举朝震惊,朝廷乱成一团之际,哪家敢办亲事?倘若平民百姓就算了,可他们一方是丞相府、一方是礼部尚书。
再者,让堂堂相府千金去冲喜?要是邵丞相没对秦家的暗示心领神会、主动提起,秦家哪敢强迫。
马车行经大街,迎面快马狂奔而至,邵家马车闪避一旁,最近驿站不断从边关传来最新战况,皇帝与辅国大臣日日开会,情况似乎不太好,连对朝政无感的卫梓青都绷紧神经。
马车里,小雪拍拍邵玖手背。「小姐放心,秦三公子会渡过这关的。」她误解了自家小姐的忧郁。
微哂,邵玖没有解释。
订亲后两人见过三、五次,秦佑哲是个体贴、让人感觉舒服的男子,她当然希望他长命百岁。不过生死大事谁能预估?就像裴翊恩,上封信里还信誓旦旦说他很快就要凯旋归来,说他蒐罗了满屋子礼物要送给她。
她没企盼他的礼物,但她希望他凯旋归来,很久很久很久没见了,不知道他的坏笑还在不在?不知道他那股桀惊不驯的气质有没有转换?
为了他的归来,她在心底预作准备,准备把他当成大哥看待,准备消除思念的存在,她甚至不介意冲喜,她热切希望两人能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她把他写的每封信都拿出来,一读再读,她要把内容默在心底,以便日后复习,她准备在他回来的那个晚上烧掉所有信,即使那些信能够撩动她的幸福神经——但她必须欺骗他也欺骗自己,两人只是好朋友而已。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强抑喜欢?
因为害怕……害怕爱上了将会万劫不复,他有朵深爱他的白莲花,他们之间有着生命延续,她自认在感情的斗争中,没有占上风的优势,她也害怕爱情战争会抹灭掉两人之间的情谊。
所以与其轰轰烈烈燃过即灭,她宁愿捣着那抹小小的温热直到永远。
就停在朋友这条界线吧,那么她还可以看看他、听听他,还能继续有说不完的话题,在「于我心有戚戚焉」的默契里惬意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