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突然被打碎,她措手不及,曾经视为天地的东西,尽数崩塌,毁天灭地之后的残破,教她无从收拾起。
她静寂地将自己囚入一处无形围圈内,是思考,也是逃避。
茫茫前程,自己何去何从,而师尊……又往何处?
突然有一阵嘈杂,穿透那片阂寂,入了耳畔。
她原本心不在焉,连头也没抬,可是嘈杂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慌乱,甚至开始有人挤进不宽敞的车厢内,翎花终于缓慢扬眸,往那乱源中央瞥去。
是雷行云,躺在车厢一隅,神色痛苦,频频作呕,,还吐了一地。
雷家护卫们焦急担忧,个个争相挤进车厢,围在少主身旁,失了主意。
眼看再半天路程,便可抵达雷霆堡,但少主情况不好,几人讨论着,该绕道去最近的城镇求医,或是快马加鞭赶回堡中。
翎花盯着雷行云的面色,瞧了一会儿,眉头渐紧。
太熟悉的景况,她忘不掉,家人发病的痛苦模样,焰刻在她心上。
“你们离他远些,他这是瘟疫。”她嗓音有些哑。
护卫们闻言一惊,想飞快逃出去,又担心被扣上“贪生怕死”的罪名,彼此面有难色、面面相觑,等着有人先跑,偏偏谁都不愿当这领头羊。
“都下车去吧,之后若要靠近他,先掩住口鼻,他用过摸过的东西,能烧的烧,能煮沸清洗的,便那般做。”她说道。
护卫立刻逃窜下车,谁也不敢站太近,其中一人见她仍坐在原处,便问:“姑'姑娘你不赶快下来吗?瘟疫可是会传染的……马匹够,你可以挑一匹与我们共乘。”
翎花摇头:“我在这里看顾他,不会有事。”
连与货真价实的“瘟神”朝夕相处,她都不曾有事,雷行云这类初期症状,她真没在怕——或许,心里淡淡觉得,染上疫病,又有何不好。
“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护卫习惯了听命行事,从不自己作决定,眼下事大,更不可能率性胡为,只能求教于她,并大略告知路程远近关系,看是要赶路,或是求医。
翎花精神仍不济,但此时此刻还有这件事能让她做,至少没工夫茫然,她揭帘往窗外看,清点马匹数量:“分头做吧,你们派一人去最近的城镇药铺,抓些五苓散、小柴胡、葛芩连汤、桂枝,再赶回与我们会合,而马车维持原计划,直奔雷霆堡,另外再派一人乘快马,先赶回堡中,安排大夫候着,告知是瘟疫,让雷霆堡早作准备。”马车载着个病人,决计无法加快速度,单骑则不然。
“是!”护卫们不疑有他,各自分派任务去了——当然不用怀疑,她颈上所配戴,可是雷家的家传玉佩,代表她身分不同!
翎花并非医者,对医术从不特意钻研,只是亲人因瘟疫死去,不由得对它多出些许留意,本能记下书中读过的偏方,毕竟纯属应急,回到雷霆堡后,再交由大夫去处置。
雷行云这病……是在村子染上的吧?
若村中一切皆出自师尊之手,一般人在里头待上数日,要不染病都难。
雷行云到现在才出现征兆,或许与他曾提及,吃下过奇花花瓣有关。
翎花讨了盆清水,拧干湿布,替雷行云略拭手脚头脸,扯松他襟口,让他舒适些,再将车厢内的呢吐秽物清理干净,掀帘通风。
马车不敢多所延误,即刻启程,两匹分头行事的快马更是早一步上路,车轮喀跶喀跶转,载着翎花无法预知的未来,继续前行——
***
他误闯了此处。
那时,他完成任务,本该与先前一样,回到属于他的地方,他的荒芜,他的禁地,他的牢,直到下一次天启降罪,才能再度踏出……
不过就是一个走神,居然来到这陌生之境。
察觉不对的瞬间,立刻想原路退出去,不惊扰任何人。
可是,背对着他的那名女子,很快发现擅闯者,极长的浓密羽睫轻掀,好奇打量他。
放眼望去,满园璀璨,录叶如茵,繁花似锦,女子伫立其中,竟丝毫不逊色于盛开牡丹。
反观他,一身黑墨,与此地格格不入。
女子绽放微笑,嗓音清脆悦耳,宛若银铃轻,缭绕回荡。
“你是来赏花的吗?”
喉间的否认,难以逸口,在那般美丽的注目下,“不是”两字,终是没能吐出。
他从来不是爱花人,没有闲情逸致是一回事,无法靠近纤荏柔弱之物,则又是另一回事。
当一株牡丹在他墨袍无意间碰触之下,枯萎凋零,他并未由她眼中看见惊惧,兴许只有一点点困惑、一点点诧异。
她努力想救活那株凋花,重新让干枯花瓣恢复柔韧,她轻抚着它,称呼它为“孩子”,要它振作。
花儿确实复苏了,可她仙力不及他破坏的力量,仅仅短暂回光,艳红花瓣依旧褪去光采,在她手中灰飞。
第七章 相离(2)
他转身欲走,不愿再残害她种植的花卉,她却挡在他身前不放人,仍是微微一笑。
“碰不得花吗?那没关系,瞧瞧总也是舒心的。我是牡丹花仙朝露,你是?”
他没有回答她,总觉得……暴露了身分,只会换来她的恐惧及逃避。
得不到答案,她并不纠缠追问,能踏上仙界这处,妖魇类决计做不到,她不担心他是恶徒,他眼里那份清泠孤寂,勾起她想为其抹去的念头。
“我带你去瞧更多漂亮的孩子,有些今日正要开花了呢。”朝露伸过柔荑要拉他,他本能后退,不让她碰触。
那株牡丹的下场,她不怕吗?
区区花仙,在他眼中,与一株牡丹的脆弱无异。
“连人也不能碰?你不会是大名鼎鼎的楣神吧?若是,那我真的不敢碰,上回水仙姊姊被楣神握了手,当天手滑误砸仙酒便罢,还从天梯一路滚下去,那不打紧,途中慌乱想捉个支撑,却把西海龙王的裤子给扯掉了。”她忍不住说笑,旋身面对他,脚步倒着走。
他摇首之际,见她一个踉跄差错,往后方跌去,他本欲拉她,半途又紧急收手,连她的仙纱都没抓到,她一屁股跌坐花泥间。
她满脸窘红,彤霞爬遍精致容颜,无须脂粉妆点,仍旧美翳惊人,此刻她鼓胀着腮,红唇抿噘,丢脸丢到快哭了:“你居然见死不救!你应该要拉我一把!”
“我若拉你一把,才是真的见死不救。”这一次,他说完便走,举止失礼至极,反正心想,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岂料,第二次,来得恁般快。
大概她对他产生好奇,也不知问了哪些天人,竟然真让她问出眉目,一路找着了他,在他的禁地之外探头探脑。
既然能找到人,自然也逐步弄清楚他的身分,她非但不躲远远的,还自行靠过来?
人美,真的就不用长脑袋了?
他冷冷漠视她,与她擦肩,头也不回,她一时没想到话题,只能眼睁睁看他走掉。
第三次,是隔天,这一次她带来各式以花入菜的食物,附加笑靥一枚,人界俗语有云: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他确实不打,只是继续无视。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那天为何不拉住我,更知道你怎么碰不得花……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还不滚。他的表情,如是说道。
“我没办法想象,那是什么滋味,连伸手触碰的权利都不属于自己,该有多寂寞,时时得小心谨慎,不能胡乱与人接触,害怕不经意去伤到旁人,你一定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