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种说不出的莫名,觉得他正逮住机会要她让步再让步,甚至借机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然而能就近照顾他的伤,她依旧是甘之如饴的。
那不可能不痛。
阿爹扑去扳他的手,扯他倒下时,身体角度加上骤然下压的重量,瞬间扳断他两根指骨,之后老大夫替他接回,仔细调正,裹药上夹条固定,他从头到尾没喊一声痛,至多是敛眉掩睫,清朗眉间掀起小小波澜,但面上薄汗和略沉的鼻息,再再显示他一直极力忍痛。
这不可能不内疚。
所以尽管他身边跟着随从和小厮,今晚他身边的事,除了如厕和简单浴洗外,余下的全由她一人包办了。
跟随他一同留宿的中年壮汉,他唤对方「元叔」,而那个嘴上无毛的少年叫「双青」,她不晓得他是否对那两位吩咐过什么,但从之前老大夫的诊治、裹药,接着是晚膳进食,到现下熬好内服汤药送来,元叔见到她出现,仅颔首致意,继续守在客房外的小天井,连负责贴身服侍的双青也只是两脚开开蹲在门外,完全没要接过她手中托盘的意图。
留宿她家中,要她亲自服侍,她全都照办,只要……别动她家老爹。
此际,听到她所说的,榻上的人仍静静半卧,似没打算取药服用。
苏仰娴也没有多踌躇,在榻边的鼓凳上落坐,用瓷制小调羹舀起黑乎乎的汤药,抵到男人血色略淡的唇下。
「药需趁热喝效果才显,此时温温烫烫的,刚刚好。」她咬咬唇,有些闪避他的注视,「我知道雍爷有事要谈,我也有事要说的,等你喝完药,咱们再来谈。你、你张嘴啊……」
那张薄而有形的俊唇终于掀开,由着她喂进汤药。
苏仰娴一匙又一匙地喂,一直留意着他的嘴,不让药汁溢出。
「好了。」汤药很快就见底,她吁出一口气,顺手从袖底抽岀帕子去擦他的嘴角,双眸一抬,恰与他瞬也不瞬的美目对个正着。
等等!她这是在干什么?
把他当成自家老爹那般照料吗!
心房咚咚作响,耳根发烫,她赶忙收回手。「我去倒杯水过来。」
她将空碗和小调羹搁回托盘上,起身端来一杯微温的白水,服侍雍绍白漱口,又捧来洗得干干净净的瘀盂让他将水吐出。
这些事她做起来挺麻利,毕竟家里除总管事务和负责打扫煮饭的川叔川婶外,没有贴身伺候的婢子,她时常这么伺候苏大爹吃喝洗漱。
岂知才收妥杯子和痰盂,那清雅声音在她身后徐慢问道——
「不擦吗?」
她车转回身,见他漱过口后唇角与下巴难免沾湿,以为他自个儿会处理,毕竟大袖一抓,两下轻易便能擦干的,结果……非要她亲自处理就对了。
读不出他深邃目中的情绪,她咬咬唇,再次掏出帕子替他擦嘴拭脸。
将他擦得王干净净,她突然抓紧帕子。「雍爷如今伤也治了,药也裹了,晚膳也用了,汤药也喝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鼓起勇气,她重新坐回鼓凳上,发红的小脸神情郑重。
「你说吧,要怎样才不追究我阿爹?」
第三章 如此皆大欢喜(1)
「雍某断了两指。」
亮晃晃的灯火与烛火中,男人扯了扯嘴角,若是被他太过漂亮的唇瓣吸引了去,一时间会以为他正在徐徐扬笑……实则不然,那只是扯动嘴皮,皮笑肉不笑,彷佛正沉静估量,如何从这一这意外捞取最大好处。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苏仰娴不禁迷惘。
她心中所想的雍家家主清俊儒雅,气质虽然偏清冷,但,是个很温和的人才对,然而这一次再遇,为什么不一样了?
「我很抱歉……」搁在腿上的小手握成拳头,帕子已被她抓得皱巴巴。
「苏姑娘可知雍某的手有多珍贵?」他嗓声听不出半点怒气,神态亦不作怒,正因如此,才令人心中如吊着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
苏仰娴唇瓣一抿,抿得唇边两个小梨涡都跑岀来见人,她略艰难地点点头。「江北昙陵源雍氏,雍家家主,雍爷是我朝御用玉匠的匠师,是纵横九州方圆的玉商,亦是最年轻的治玉大家,出自雍爷之手的玉器,无与伦比的珍贵,张爷这双手,自也是珍贵得无与伦比。」
他好看的嘴又是一扬。「所以苏姑娘认为,这是单凭一声抱歉便能了结的事吗?」
那、那他还想如何嘛?
等等!事情起因得厘清!
她下意识挺直背脊,放缓语调一字一字说得清楚。「雍爷可要想想,这意外一开始究竟错在何处?你登门造访,为的是我手里那方玉心,我没打算出售,你、你便不管不顾将东西占为有。」
见他眉峰忽动,心绪似被挑起,但苏仰娴不管了,他要是恼羞成怒,也得听她把话说完。
「我阿爹之前病过一场,身子虽日渐恢复,但脑子变得十分单纯,时时像个孩子似的,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他就晓得要护我而已,见雍爷取了玉石便走,在我爹眼里看来,根本是在欺负我,他岂会罢休?」她深深呼吸吐纳,抑下内心的焦急和激切,真诚又道:
「小女子不是……并非在指责什么,仅是阐述意外发生的前因后果,,但雍爷毕竟受了伤,我也明白这事不能光凭道歉就揭过去,雍爷要那方玉心,尽管取去,若还不够,也请雍爷给个明确想法,但……就是不能动我爹。」
「倘若动了呢?」他墨睫轻掀,懒洋洋的,两丸瞳仁却乌亮亮,像对什么东西起了大兴趣,精神得不得了。
闻言,苏仰娴脸色微变,喉中发涩,她悄悄吞口水,好一会儿才道。
「雍爷最终若还是想把事儿弄大,报到官府去,说是我爹害得阁下断指……我信,以江北昙陵源在帝京的势力,要把我弄进牢里先押再审,不是太难的事,但雍爷也别忘了,此地是天朝帝京,我『福宝斋』如今虽歇业,但这里毕竟是咱们家经营多年的地盘,是这东大街上的地头蛇,再说,我还有师父和师哥们当倚靠。」
雍绍白眉尾一挑。「请出云溪老人与你师哥们,又能如何?」
她语调平和,话中却透犀利。「有我师父、师哥,以及师哥们所收的一票徒子徒孙,还有我玉作坊里的匠人和学徒,咱们帝京流派岂能被外来的人欺负了去?江北雍氏来访帝京,强龙不压地头蛇,雍爷却侵门踏户,将我帝京流派好不容易到手的上等玉料强占为己有,我爹看不惯你行径霸道,才误伤你……你说,这事若在帝京闹开,即便把我爹先押再审,你江北雍氏能讨得了好吗?」
其实,仔细再看,就是个眉清鼻巧的大眼睛姑娘罢了,然较真起来,凛冽之气薄发而岀,柔软中带着不容屈折的韧度。
姑娘家护短护得厉害,原本对他还有些卑躬屈膝,此时是软的不成来硬的。
他可以察觉,她绝非空话,为护住自家老爹、护住自己的人,她什么都干得出来。
「苏姑娘这么做,是想把这场意外推升到变成两个治玉流派之间的斗争了?」明明受了伤还要被要胁,他竟生不出半分怒气。
姑娘家尚小他七、八岁有吧?却是条理分明、辩起来一张嘴锐不可挡,生生将他的一手好牌逼得非盖牌不可,他心里头没有不痛快,还莫名地有点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