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找他玩耍,将棋盘摆下,他随不便玩。
爹寻他说话,他静静听着,偶尔还会应个一、两句。
清冷无为、可有可无的作派,与当日无论如何非要从她手中取走那方玉心时的姿态,是如此大相迳庭。
而此刻眼中的他,与她心中仰慕着的那个人,亦是大不相同。
她说不出内心底蕴,像有一些些的失望,一点点的怅惘,有许多的不知所措,和更多的迷惑……然后觉得自个儿很蠢,其实从未真正识得他,却以为透过他亲手琢磨出来的玉器,就能看见他心中的山水。
「仰娴,你又跑神啦。」
「啊?」
苏仰娴再次被柔声唤回思绪,她朝明芷兰皱皱鼻子,小小无奈地笑开。
明芷兰轻叹了口气。「让我帮大伙儿斟茶吧,瞧你都累了。」说着,已主动起身提起刚煮好的一壶香茗,盈盈朝正在下棋的三人走去。
「咦?兰儿,我不累,我……小心,那你自个儿小心,茶壶很沉的,别烫着了。」
明芷兰没有回她话,人已站在雍绍白这一边。
她正想将他搁在矮几上的白瓷盖杯揭开盖子,往里头注入茶汤,雍绍白却探来一袖,快她一步打开杯盖,端起茶杯。
他两眼非常专注地锁在两座棋盘上,头抬也没抬,好似这一次当真腹背受敌,非万般留意不可。
单手端起茶杯,他沉静啜饮,不发一语。
明芷兰原是候在一旁,想等到他饮完之后放回茶杯,但左等右等的,雍绍白竟不动如山,如冥想之间入了定。
若再候下去不仅奇怪,还尴尬了,明芷兰轻咬了咬嫩唇,遂提壶绕到苏大爹和袁大成那边,陆续往他们两人的杯中添茶。
「有劳明姑娘了。」袁大成对她颔首致意,苏大爹则是朝她眉开眼笑,老早拿她当自个儿人看待。
明芷兰浅浅勾唇,简单回礼,眼角余光一瞟,见雍绍白那儿仍迟迟没有动静,姿态未变,只得提壶回到苏仰娴这边。
「很沉是吧?都说让我来就好,兰儿来我家玩就是客人,虽然是自己人,那也是客人啊,怎么能让你劳动?」苏仰娴赶紧从她手中接过陶壶,接着便往明芷兰搁在一旁的空杯中添茶。「兰儿还是坐着看看书、喝喝茶,陪我胡乱闲聊,余下的事我来做就好。」
像要回应她所说的,雍绍白这时动了。
他手中久持不放的空杯,终于「叩」一声,不疾不徐地放回原处。
他一样头也不抬,左手先往乌木棋盘和紫檀木棋盘连下两子,接着移到矮几上敲了敲。
意思很明显——
杯子空了,那个谁,该殷勤些过来添茶了。
苏仰娴额角忍不住抽了抽,不得不怀疑,他雍大爷就是存心寻她作乐。
但人在屋檐下啊……即便是自个儿家里的屋檐,也不得不低头。
阿参的债由她来还,何况他对待她家老爹还颇有耐心,光凭这一点,要她两肋插刀、赴汤蹈火都不成问题,他若想折腾她,又有什么关系。
「来啦。」轻嚷了声,她连忙提起陶壶快步过去,未察觉身后的明芷兰容色忽变,五颜六色全数刷过,又红又青又白的。
第四章 我偏偏遇见你(1)
徐徐地,将茶汤注进空杯里。
因考量到贵客手伤,为了让他方便饮茶,选择将茶煮好再注进杯中,而不是将茶叶置在盖中,再以热水冲茶,那样的话,喝个茶还得先用盖子拨开茶叶,对于眼下仅能单手活动的贵客来说,颇有难度。
注入约八分满的茶汤,苏但娴替贵客的茶盖上杯盖,后者这时突然抬头看来。
「啊,原来是苏姑娘代劳了,有愧,雍某还以为是我那小随从双青。」
苏仰娴居高临下瞪着男人那张俊庞,对方将所谓的「无辜神态」表现得着实到位,好似真的忘记双青不在场,此时此际发现添茶的人是她。
不禁纳闷,他何时感到有愧了?
这几日留宿她家客房小院,都能嗅出「鸠占鹊巢」的气味儿,加上她心怀歉意,说好要「代爹偿债」的,从头到尾可没少服侍他,今日是见到她家大师哥登门关切,见她有靠山了,才替她留面子吗?
她内心对自己扮了个鬼脸,觉得无奈好笑,亦有些怅惘,觉得长年来一直放在心底偷偷迷恋的那人,关于他的一切正在崩解。
「应该的,都是分内该做的。」她敛下丽眸,摆出温良模样努力陪着演,但问题是,他不像在演啊,那样自然而然才叫厉害,都觉自己像被他耍着玩。
忍下皱鼻子的小动作,她提着陶壶正要回座,一旁观看许久的袁大成终于开口,边落棋子,边问出盘桓在心的事——
「就在下所知,昙陵源雍氏在帝京虽无开业营生的店铺,但在西大街那边是有地方的,且还是一块颇为宽敞的地方。雍爷遵照老大夫医嘱前两、三天最好静养切勿妄动,是说如今都过了五日,雍爷若仍继续留宿『福宝斋』苏宅,咱担心要是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开,对雍爷和我家小四儿都不太好吧?」
说坦白,帝京流派这位年岁足可当他爹的大师哥,在乎的其实仅是自家小师妹的清誉,但对方将话说得婉转漂亮,把他这个雍家家主也顾及。
雍绍白笑笑道:「实是叨扰了,今日是要离开的。」
「啊?」讶然出声的是苏仰娴,她因他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傻愣在原地。
袁大成挑眉,来来回回望着两人:「原来小四儿不知吗?雍爷莫非是临时起的念头?」
「咱也不知、咱也不知啊!」苏大爹猛摇头插话,最后转向雍绍白,一脸诚恳。「兄弟……兄弟……住这儿不好吗?咱不会再欺负你,阿妞好凶地训过我啦,我再也不敢乱扳你的手指头,再弄疼你的话,你、你就把我也弄得很痛很痛好了,咱会对你很好很好,你不留下来,能上哪儿去?」难得有个能陪他玩、陪他胡乱下棋,任他怎么耍赖都能随缘自在的人,舍不得对方走啊。
见自家老爹两只眼睛巴巴地望着雍绍白,苏仰娴内心当真五味杂陈。
「阿爹别这样,他是……」
「苏大爹要是想跟我离开,出去走走逛逛,那咱们就一起也无妨。」雍绍白不动声色抢在她前头说话,说给她阿爹听。
闻言,苏仰娴一双眸子瞠圆再瞠圆。
苏大爹则两眼发亮,将棋子丢回钵里,脑袋瓜使劲儿一点。「走!咱们把阿妞也带走!」
「那是自然。」雍绍白谁也不瞧,只对着苏大爷浅浅漾笑。「她说她要顾着你,我说我不能无她,我把大爹你带走了,她当然只有乖乖跟着走。」
静。
静极。
整个小院陷进古怪的沉静中。
静得所有细微声响都能被无限放大,苏仰娴听到自己的呼吸吐纳,也听到心音怦怦、怦怦乱鼓,鼓得她耳膜都在震动,震得浑身气血烧腾,全身如煮熟的虾子般直泛红。
我需要你。他说。
他还说——我不能无你。
苏仰娴不敢相信他竟当着其他人的面,就这么两下轻易、云淡风轻地再一次道出口。
她不知自己的瓜子脸红到几乎渗血,只晓得热气全往头顶上冒,一阵阵不断从肤底涌出,热到她气息短促,喉中发涩。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不约而同往她身上投来。
她家阿爹是满满好奇和纯然的欢喜,她家大师哥和川叔川婶的眼神就复杂了些,而雍家那位随从元叔像是见怪不怪,表情没多大变化,仅朝她颔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