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雍绍白终于收声,瞧也没再瞧底下一眼,迳自靠回雅座品茗。
听过苏仰娴以及雍绍白对两件玉作的评语,其余的「公断人」也无多余意见欲当众论表,司仪者遂出来说道几句,立刻让小仆掀了乌木托盘上的大红巾子。
「哇啊啊——」楼内响起重重叹声和讶呼。
乌木托盘上,「一鹭莲生」的玉作前,置着红、黄、白、青、碧、羊脂、芙蓉、蜜玉、玛瑙共九颗颜色大不相同的浑圆珠玉,「一苇渡江」的玉作前,唯有一颗黑曜玉石。
胜负分晓,高下立见,宣六公子十分得九,苏大姑娘仅得一分。
南天宣氏在雕工上几是压倒性夺胜。
但,当红巾揭开的那一刹那,乍然夺目的是那意象浓厚的「一苇渡江」,完全不在意那细部刻划,行云流水般的线条流动将意态婉婉显现,有风有水,有人有景,那像是「一苇渡江」,亦可瞧成「一枝独秀」或是「一叶知秋」,甚至是「三千弱水唯取一瓢」,千人千解,千人千景,果然取巧得十分了得。
而宣六公子的「一鹭莲生」便值得细细探究,雕工之纯熟令人惊艳。
两件玉作与所得的投玉展现在众人面前,现场自是议论纷纷,各有各的拥护者,各得各的眼缘,一时间吵得热闹非凡。
输了第一局,苏仰娴并无意外,比的到底是雕工,只是这样的投玉结果,任她外表装得再淡定,胸房内那颗鲜红火热、激跳不已的心已将胸骨撞得发疼。
须知「公断人」投玉给分,为表负责,手中所持的珠玉各有其代表颜色,且是在斗玉正式开始前便抽签决定好,并由司仪当场公布。
她的「一苇渡江」前,那颗黑曜玉是昙陵源雍家家主今日手持的珠玉。
就在刚刚,雍大爷在众目睽睽下把她先褒后贬了一顿,但结果却是将珠玉投给她,完全不怕旁人眼光,明明……明明宣世贞的雕工强她不知多少倍,他仍这么明目张胆又理所当然。
苏仰娴脑中自然而然浮出二字二——护短。
尽管单凭他这一分绝无可能逆转输赢结果,但态度已表明得很清楚。
宣老太爷一开始反其道而行特意请他担任「公断人」,本是赌他爱惜羽毛、注重家门流派的声誉,可防他偏心护短,他大爷倒好,光明正大偏心给众人看。
南天宣氏既已拿下第一局,宣老太爷对于那颗「放错边」的黑曜珠玉便也未追究其因,彷佛视若无睹。
只是苏仰娴离老人家的座席甚近,总觉对方敛目时状若沉吟,抬眼就如宝剑出匣,她不经意与老人家对上眼,被瞧着背脊微凉,脸蛋却更红,心想,老人家不知道会怎么想她和雍绍白。
调头望向师哥们,发现三位师哥正低声议论,深思的目光时不时投向二楼。
许多人都在看雍大爷,他大爷谁也不看,喝他的茶吃他的果子,举止优雅从容。
好!
他都敢当众护她,她自当坦然受着,抬头挺胸,方能不负知己。
「苏姑娘承让了,」此时宣世贞又来与她搭话,朝她拱手,小虎牙与小梨涡齐现,闪得人不由得要回赠他一抹笑颜。
「六公子雕工很好,但第二局,我想我很快就能赢回来。」她温声道。
宣世贞一怔,似未料到她都惨败如斯了,竟还如此信誓旦旦兼信心满满。
「呃……苏姑娘好气性,当真越斗越勇啊。」咧嘴再笑。
苏仰娴眸光微湛,喉头略紧,不是因为宣世贞脸上那一抹牲畜无害的俊笑,而是觉到,在二楼自在地喝茶吃果子的雍绍白似朝她这里瞥了来。
当她眼巴巴望过去时,他脸便撇开。
雍大爷这脾性,又傲又骄的,但……噢,她怎么就觉得他发醋的样子好可爱!
她不能把他输掉啊,她得赢,必须赢。
「六公子说得太对,眼光颇好,我就是个越斗越勇的,你也得全力以赴才好。」她深吸一口气,唇上带笑,眉眸凛凛。
「……是。自当如此。」宣世贞怀着疑惑慢慢回身坐正。
他歪歪头,想不太明白,忽瞥见自家老太爷扫来的锐利目光,心头骤跳,连忙收敛表情。
对于第一局斗雕工的结果,双方既然无异议,司仪者在让人重新布置好场地后,便亲自过来询问今日斗玉会的两位主角——
「不知两位需不需要歇息片刻再继续?」
宣世贞答道:「且看苏姑娘的意思,在下皆可配合。」
苏仰娴回:「若无记错,今儿个第二局比的是眼力对吗?」
「正是。」司仪者明确颔首。
苏仰娴一笑。「那就接着来吧,一会儿我就能歇息,不用现在停下来。」
这下子不仅宣世贞一人疑惑,司仪者也脸不解:「……一会儿?就歇息?」
苏仰娴很认真点头。「是啊,一会儿就好,很快的。」
第十四章 莲心不在佛道(1)
第二局,斗眼力。
第一局摆设的大长桌已撤下,改成两张大方桌,一样以红巾罩住桌上满满的物件。
这一次在两名斗玉者中间还设下一座巨大的山水折屏,就是说,在场众人可以清楚看到斗玉者,斗玉的两人却看不到对方。
题目由司仪者当场公布,斗的是伪玉、古玉以及真品的辨识。
两张方桌上的红巾同时揭掉,大伙儿又是一阵漫过一阵的讶呼和惊叹,两张大方桌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玉器,对斗的两人以抽签方式选出自己的那一桌,时间设定为半个时辰,就看谁有本事,能将满满一桌五十件的玉器辨清底细。
第二局所有的真玉、伪玉和仿古玉皆是十名「公断人」所备,在玉行里浸润多年亦都晓得,要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将五十件玩意儿辨个清楚明白,根本不能够,但……呃……这位在帝京被称为「女先生」的苏家姑娘是怎地回事?
三楼环廊上的人们惊讶到险些掉下巴,因为帝京流派的「女先生」,走到抽中的那一张方桌前,只见她伸手取玉,又摸又搓,又闻又看,清亮眸子一会瞪圆,一会细眯,一会儿还发直,手起手落间已将玉件分出三堆,并将写着「真」、「伪」、「仿古」的三张牌子分别摆上,然后……
然后就大功告成了。
前后花不到一刻钟,她就把五十件玉器全部分辨完毕,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折屏另一边的宣世贞才辨出三件,且还不知辨得正确不正确。
众人因她动作之迅捷禁不住惊呼连出,被守在一旁的小仆们制止后,尽管一时噤了声,忍没多久还是窃窃私语起来。
这对于宣世贞来说是从未有过的磨练,一是得对付满桌的真伪玉器,二是所有人都清楚见识到他的对手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而且像是十分惊艳,佩服之至,唯他无法得知,这令他心神更难稳下。
然后,围观群众里终于有人喃喃问出——
「苏大姑娘她……她这是在干么呀?」
某人也喃喃答道:「唔……嗯……从孝服里掏岀成叠的金纸,瞧着是在折纸元宝呢。」
另一个某人亦喃喃道:「苏大爹刚走不久,闺女儿闲来无事多准备些纸元宝烧给他老人家,那也挺好……好啊……」
说话的三人立刻遭小仆嘘声要他们安静,但话已传进宣世贞耳中。
闲来无事……
闲来无事?
此时此际,怎可能会闲来无事!
狂胜了斗玉第一局的宣世贞原本斗志高昂,此刻却惊疑不定,他额冒热汗,两只掌心亦生出汗来,险些拿不稳手中玉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