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跟踪她,她回到飞觞楼之后还煞有介事为每个诊过脉的丫鬟写医案,奇怪的地方不只一两处,这些又要做何解释?
还有现在——
他从书墙与书墙之间的空隙看到她的举动,内心极是诧异,青丝仅以湖蓝色的丝带随兴的绾于脑后,小脸粉黛未施,就那么席地而坐。
堂堂尚书府的千金小姐怎会席地而坐,还坐得那么自然,像是习惯了那样的坐姿似的。
他承认自己对她产生了一点好奇,他原是想等她走掉再走的,没想到她一本看完了又挑了一本,连看了三本书,有时起身活动筋骨、扭动身子,最后捧着书,连人带书的歪在地上睡着了。
封潜唇角微动。
她竟然大剌剌的睡在书斋里?那左右扭身活动筋骨的不雅举动又是怎么回事?
安承嫣的才女美人之名,他耳闻已久,都说她是冰山美人,素日里不苟言笑,可之前看她和婢女言笑晏晏,哪里有半点冰山美人的范儿。
没一会儿,突然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封潜悄无声息的走向睡梦中哭泣的安承嫣,大马金刀地在她身前蹲下。
她为何在梦中哭泣?
一帆风顺的她,何事能让她哭泣?且还哭得如此压抑,像只受伤的小动物,看着都能切身感受到她的痛苦。
封潜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晶莹的泪水沿着眼角落下,她呓语般的问道——
“可不可以和我做朋友?”
梦里,她回到她国小五年级,那一次她鼓足了勇气想和邻桌的林英雅做朋友,还准备了一枝很漂亮的笔要送给林英雅,林英雅却将那枝笔甩在地上,很生气的要她连话都不要跟她说,还说坐在她的旁边很倒楣!问她这种人为什么要来上学?班上有她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丑八怪,全班都很倒楣!
从此,她再也提不起勇气和人做朋友了,她天真的以为当了知名医师后,以前的同学会有人主动跟她连络,但没有,一个都没有,从来没有人找她参加同学会,她就像被彻底遗忘了似的,像是从未存在于班上过。每每在社群网站上看到同学会和乐融融的照片,她都会消沉好一阵子。
封潜自然是不知道他眼中被娇宠着长大的安承嫣在梦中哭泣的理由,他认为她一时半刻不会醒来,便一直近距离的观察着她,不知道是她的泪珠太过晶莹,还是她阖眸哭泣的样子太不真实,他竟然俯身伸手去触碰她的泪珠,蓦然四散的泪花让他触电似的收回了手,指腹擦过了她的唇瓣。
他这是在做什么?
安承嫣颦着眉睁开了眼眸,看见一张戴了半边面具的脸孔,一时间以为在作梦,那黑色的面具由额际沿伸到下巴,盖住了半边脸,鼻子与嘴的部分刻意做得高些、不服帖,让呼吸与说话不至于不便,但这样诡异的面具比戴了全脸面具更加惊悚。
乍然见到这样一张脸,她虽然心头一跳,但并没有尖叫,也没有恐慌,她愣愣的看着那近在眼前的面孔,心念急转,突然福至心灵。
“你是……王爷?”
她没见过封潜,但每个人都说他长年戴着面具,戴着面具的人也不是那么多吧?还能进入这九藏阁之中,那么眼前这个人肯定就是尊亲王封潜了。
原来他已经回府了,是她在睡觉时发生的事吗?怎么没人来通知她出去迎接?如此不敬夫君,这下他是不是把她列入黑名单了?
“不错。”封潜岿然不动,微微垂目看着她。
他再度感到意外,一睁开眼睛便看到他,她竟然未曾被他惊吓到?
“哦……妾身见过王爷……”安承嫣想起来施礼,奈何坐太久,一时腿麻竟起不来,长裙又碍手碍脚,看着便有些滑稽。
见她那笨拙的模样,封潜没来由的想笑,他已忘了自己有多久没笑过了,且他竟然会让这种蠢事给逗笑?
安承嫣终于站了起来,她郑重的向封潜欠身施礼,垂着眉眼说道:“王爷何时回来的?若能早点通知,妾身便能出去迎接。”
起身后的封潜高了安承嫣不只一个头,她只到他的胸膛,他穿着夜行衣,浑身带着煞气,她在他的面前更形娇小,两人站在走道上,四周安静无声,有种奇异的亲昵感。
安承嫣挖空心思想说点什么打破凝滞的气氛,就听到眼前的封潜开口问道——
“你作了什么梦?”
安承嫣一愣。
她作了什么梦?他怎么知道她作了梦?
封潜的声音再度从她头顶上方传来,“你睡着时哭了。”
安承嫣原想否认自己有作梦,但看样子是否认不了。
她是作了梦,一个不太好的梦,那是她成长过程反覆作的梦,来到古代又梦到同样场景也不奇怪,就是没人要跟她做朋友,她被孤立、被讥笑,可是,这种梦要怎么跟他讲?他一看就不是好糊弄的主。
她思考了下,慢腾腾说道:“我梦到被砸伤了脑子的那天,很痛,痛到忍不住哭了。”
封潜眼眸深幽,静静的看着粉颈低垂的她。
她肯定是没有说实话,不过她的话也挑不出错来。
她没义务要把梦境告诉他,但因为她的不吐实,他觉得不快,也懊恼自己在她不知情时触碰了她的眼泪。
她确实生得美丽出众,气质纤弱,婀娜多姿,这样的美女即便成了他的妻,又如何会与他一介残颜之人交心?
他胸口倏地一紧,蓦地拂袖而去。皇上真是多管闲事!
安承嫣错愕的愣在原地,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生气,可男主人都回来了,她总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吧。
她连忙追上去,却发现他不由正门出去,下了楼后七拐八弯,他推开一道墙,出现了一道门,她这才知道原来九藏阁还有一道极隐密的侧门,一等人过,那道门便自动阖上。
他的步履如风,她跑起来才能追上他。“王爷!等等我……”
要命,她多久没运动了?居然跑会儿就喘了,这具身子的体力真差,得调养调养才行……
封潜并没有回头,但停了下来。“何事?”
安承嫣差点撞上他。“没事,就只是想跟你一起回飞觞楼。”
封潜听罢没说什么,迳自由侧门出去了,安承嫣跟上去,见他站立于廊檐之下,她这才发现外头下起了倾盆大雨,天色也暗了,树影随狂风而动,他却岿然如山岳,黑色劲装与夜色融成一片,这画面莫名的叫她心动。
封潜看了眼天色,这雨势一时半刻不会停,他道:“你往前门走,让小厮去通知你的丫鬟来接你。”
安承嫣也望向漆黑天际,闪电不断,雷声隆隆,雨像用倒的,她不由问道:“那你呢?你要淋着雨回去?”
封潜表情微凝,蓦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升腾。
她为何一点也不清冷孤傲?还主动与他搭话,她当真不觉得他可怕吗?还是故做镇定?她这番彻头彻尾的改变,做出与自身性格不相符的事又有何目的?
他忽然升起捉弄她的念头,要让她后悔跟着他来。
“不错。”封潜回头瞥她一眼,目光冷冰,嘴角微勾,声音低沉而危险,“我要淋着雨回去,你要一同淋雨回去吗?”
从他毁颜开始,人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他的心境就有了莫大的改变,后来他订制了面具,从此不分昼夜的戴上了面具,连寝时也不例外,只有沐浴时摘下。
然而,臆测他面具下的容颜如同鬼怪般狰狞的流言四起,渐渐地有豆.豆.小-说提供人说他不祥,甚至流传他身子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流传他的皮肤溃烂、阴阳怪气、被邪灵给附身了,各种荒谬的流言言之凿凿,附予了他一个“鬼面”的称号,还有人指证历历说他另外半边脸是黑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