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作恶梦了。”并非问句,是淡淡道出事实。他气息不对,体温偏寒,满额冷汗。
背脊甚至很隐晦地发颤。
她身上的男人没有答话,当她主动抱他、拍抚他时,她能察觉到他浑身先是一震,接着才很慢很慢地放松,最后虚脱一般赖着不动。
她推敲着,闲聊般再次开口,嗓声温柔。“侯爷这一世活得顺风顺水,过的好生滋润,那么……这个恶梦应该就不是今生事,而是前世憾了,是吗?”
埋在她颈窝的那颗脑袋瓜似有若无蹭动,感到他深深地呼吸吐纳,亦感觉到自己的单衣衣角被他一把抓住,越揪越紧。
她好香。
被他压在身下的女子软绵绵充满实感,独触于她的馨香融进一股能令人定静的气味,似檀似兰,在这小院中她亲缝亲制的每颗迎枕、抱枕以及每块坐团,他都能嗅到那样的沉稳香气。
困锁在恶梦中,他嗅到的是她的气味,香气化作一根无形却无比柔韧的线丝,伸向他,将他缠绕,再一点一滴、一寸一缕,慢慢把他的神识从梦中拖出。
先是气味,然后是她的声音,再来是她的碰触。
他终于摆脱纠缠,终于彻底清醒,终于重新掌控了自己。
终于。
似意识到自身正耍赖般压得姑娘家快喘不过气,他终于抬起头,下一刻即从她身上翻下来,与她并肩平躺在温润的木质地板上。
苏练缇胸房确实被压得有些疼,男人翻身躺在身侧,她也没想挪动,仅悄悄抬手揉了揉自个儿胸脯,再悄悄吐出一口气——
忽然——
“我已许久未梦。”宋观尘静道。
她心头一震,直觉那定然是个很糟糕很糟糕的梦——
一个真正在他命中发生过的恶梦。
“民女倒是常常作梦,梦中许多皆是前尘之事。”她内心暗叹,语气仍像闲谈,半带好奇。“侯爷的梦,那梦里之人可还记得有谁?”
不是沉默以对,亦没有令她久等,她听到微哑轻沉的男子声嗓荡在夜里。
“有我,有瑞王父子。”
苏练缇骤然一凛,从心到四肢,从内到外,狠狠抖了一记。
这话题他竟没有避开,那么,她就更不可能停在这里或回避。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她很讶异自己的问声可以这么稳。
这一次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忍不住侧目,见他两眼直直望着挑高的.似在沉吟如何说道。“上一世……本侯在历劫半年后被救回,在治伤不久之后,关于本侯伤势的种种流言蜚语便也传开。”略顿。“那些并非流言,更无蜚语,全数是真。”
苏练缇一下子便想起那些话,那些锦京百姓们在茶余饭后偶尔翻出来闲聊的闲谈。
他们说,那十二岁的宋家大郎毁了容貌还不是最惨。
他们说,被请进宋府的御医们不仅忙着医治小小少年脸上的火烧,更得医治浑身上下数都数不清的鞭伤、咬伤……
他们还说,那少年甚至连胯间玉茎以及后庭魄门亦伤痕累累。
历经前面两世,苏练缇之前试图厘清他暗杀瑞王父子的因由为何时已大致猜出,只是今夜听他主动提起,清冷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却是往她心湖掀起浪涛。
他开始将梦中的一切告诉她,不只今晚所作的梦,更有上一世在无数夜中令他惊醒的梦境,他淡淡述说,彷佛那些真的仅是梦罢了,梦中出现的人、那些人做过的事,全是虚空。
“……到后来,药下得越来越重,有一回趁机想逃,从那艘画舫跳进河里,游不到岸边便没了力气。”他嘴角忽然勾了勾。“那一次像是真的死去,魂魄离体,看着自己像块破布般被打捞起来……直到后来受斩于西市口,才又再次体会到那种感觉,看着破碎的自己被拾了去、再被一针针缝合……”
苏练缇喉头发堵,泪水早已湿了双眸,把两边软绒绒的鬓发和耳朵也都打湿。
原来他的脸是那样伤的。
原来传言中那些鞭伤、咬伤,甚至是他胯下股间的伤痕,根本是闲言碎语中轻描淡写扫过的一笔,而一名小小少年所历之劫,其残酷可怖,又有谁知?
那道平静无奇的男嗓继而又道——
“瑞王喜欢娈童,瑞王世子尽得乃父之癖,这些事被遮掩得极好,加上瑞王又是圣上一母同胞的至亲手足,即便所有罪行真能人赃俱获,若天子有心回护,绝对动不了他瑞王府一根毫发,更别想要毁其根基……这些事,本侯是上苍陀山习武之后才渐渐想通。
“当年父亲率人循线找到我,很清楚那群所谓的水寇根本是幌子罢了,真正的背后指使者是瑞王,以我父亲当时从三品侍郎的身分,要弄垮瑞王府根本是痴人说梦。”
他忽地停顿下来,苏练缇咬着唇思索他告知的这一切,微哑出声——“我想……令尊大人应是劝你忍了,他要侯爷忍下,而身为父亲的他心头定是泣血。”宋观尘低应一声,淡淡又道:“瑞王保证,只要我们宋家把这个闷亏好好吞进肚里、烂在肚里,他暗布在朝中的势力便可为我父亲所用。”
“侯爷一开始必定难以接受。”她无法想像他当时心境,只觉一颗心疼得难受。
他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翘弧。
“我父子二人自那时起未再交语,即便几年后本侯艺成下山,重返锦京,到后来被新帝判死、斩首西市,僵局仍未打破。”
许多事就是这样,感情尤其如此,一但破裂了、疏远了,即使最后明白对方的苦心用意,但想回复到旧时样貌却已是大大不易。
“幸得侯爷重生,那这一世侯爷便与令尊大人重修旧好了是不是?”
他被她“重修旧好”的用词悄悄逗笑。
事实上重生这一回,他依然还在拿捏与父亲宋定涛之间的相处方式,虽说这一世的瑞王父子早早被他灭了,他与父亲之间未生嫌隙,却也亲近不起来,原因在他,毕竟死过一回,前世的伤化作梦魇,时不时提醒着。
“一切顺其自然。”他给了个不咸不淡的回答。
但苏练缇已觉欣慰,为他感到欣慰。
她摸到他的衣袖,轻轻揪着,泪仍静静在流,她吸吸鼻子道——
“一切都会好的。顺其自然,那样也很好——我很……很替侯爷欢喜。”
她揪着他衣袖的柔荑忽然被他一把抓住,五指握得很紧,不让她躲开。
第九章 已许久未梦(2)
宋观尘缓缓朝她侧首,在月明中望着那张哭得有狼狈的容颜。
她彷佛不晓得自己在哭,那样的哭法没有太多声响,只是眼泪一直涌出,那两丸眸珠像浸润在水中的黑晶石,两道羽睫一眨,上头挂了珍珠泪,亦泛薄光。
她一抽一抽吸着鼻子,额发、鬓发都已泪湿,却冲着他扬唇。
而反观自己,该哭的人好像是他,但是自上一世到这一世,他从不知哭泣滋味,取而代之的是满满复仇之火。
心中一直很空,尤其重生之后,这世上之人即便与他血脉相连,再无谁能知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他本以为这样很好,好得不能再好,此生的他清白无垢、如玉无瑕,后来才明白过来,一切仅是表象,内在的宋观尘早已烂透。
在至亲面前他得装着,扮演他该有的模样,然,閺暗晦涩的那一面,一直都在,如深不见底的黑渊,在他入梦甚深时,再将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