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关我的事。”她漠然得近乎冷酷。“我一开始就说过别养什么猫啊狗的。他们不会陪你一辈子,即使度过眼前这一关,过几年还不是同样蒙主宠召。无论你多么疼它、爱它,到头来仍然躲不过伤心。既然如此,乾脆一开始就别浪费感情。”
背影消失在二楼端点。
“她──她──无情!”高维箴气得说不出话来。
“别这样,萌萌一定也很难过。”陆双丝安慰的拍拍继女。“我们三个人轮班吧!只要一发生状况,记得立刻叫醒其他人。”
纪汉扬有点心不在焉,只花一半的心思聆听女主人的话语,深邃的眼光一迳追着那挺直的背影……
房门轻轻掩上。
萌萌颓累地瘫进棉被里,脑海空荡荡的。
刚才所说的话,并非故作潇洒,而是她确实这么认定。
越在乎的事物,就越怕失去。一旦失去了,便痛不欲生,活生生再受一次沉沦。所以她避免去“在乎”,甚至到了排斥的地步。
她交朋友,但是不交“好朋友”。她关怀别人,但只限于家人,至于全世界剩下来的人,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时候家中豢养的那只大狼狗是意外,纪汉扬也是意外。
她失去了那只狗狗。她失去了母亲,她失去了父亲。她什么时候会失去纪汉扬?
走廊静悄悄的。
说不出心头发紧的感觉,是酸?是伤?她原以为他会跟上来的。
纪汉扬八成也和姊姊一样,认定她冷酷无情。
她笑了,笑得很苦涩。
萌萌翻身从床头小柜取出一张黄旧的照片。
她不晓得自己留着这张照片做什么。相纸上的主角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眉宇间严肃淡漠,一点也不像同龄的快乐小朋友。女孩的臂膀紧紧箍住一只德国牧羊犬的脖子,泄漏出她的占有欲。
“嫩呆”,她还记得大狼狗的名字。嫩呆出现在叶家的历史比她更久,当时它已经十三岁。就她记忆所及,童年的每个回忆都有他的踪影。
可是它死了,丢下她!在母亲过逝的不久,在快乐的父亲与高维箴的妈妈坠人爱河的时候,在她傍徨无依、最需要它的那一刻。
五颜六色的乱绪在她脑中冲击着。时而,她回到童年,牵着母亲的裙角逛花园;时而,她躺在父亲怀里,聆听他介绍高价换回的名画。名画通常被监定为膺作,但父亲仍旧很开心。
他总是开心的,和陆双丝一样。
脑海里的色彩转动得更加绚烂──家里高朋满座的盛况,母亲典雅美丽的形象,父亲笑口常开的爽朗;转着,转着──债主开始上门,父亲依然开怀,母亲的影像从她的生命中消失,新的姻亲又进门来,嫩呆不见了;转着,转着──父亲的形影也灰飞烟灭。
色彩突然迸开来,一片空白。
它走了。
他们都走了!
“走了……”她软弱的躺在床上低喃。“走了……”
有人在哭。她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低泣,好像哭泣的人极力压抑,却又控制不住。
轻轻的,低低的,彷佛小动物垂死的悲鸣……
她被抱进一副温热的胸膛里,松木馨香充满了她的周围。
“别哭,我在这里。”是纪汉扬吗?听起来很像他的声音。低低哑哑,充满稳定的安全感。
原来,是她在哭?!
她剧烈的抽噎,泣不成声,脸蛋紧紧压在他的胸口,一生一世都不想再抬起。
“别哭了。”温柔的吻印上她的发梢。“看,你并没有让自己免于受苦,一开始又何必压抑?”
此时的她,终于像个真正的小女孩。
“你的观念是谬误的。”纪汉扬怜疼地低语。“就因为我们不能永远留住心爱的事物,才更应该把握相处的时刻,这是造物主最原始的本意,而非希望人们因此放弃‘爱’的权利。”
“我……我不……”她抽噎得无法发出完整的字句。
“看着我。”他试着抬起她的下巴。
萌萌固执地埋进他胸前,不肯移动。
“看着我。”他更坚定的尝试一次,执住泪湿涟涟的花颜。
她终于屈服。
“有一天,我也会死去。”在惊恐占据她的眼之前,他果决的定住她。“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在下一刻消失,你会因此而决定不再爱我吗?”
爱他?
爱他。
脑中的空白突然开始产生色彩,雕塑成缤纷炫丽的幻境。
一直以来,心灵深处藏着一个小女孩,固执的躲在树屋里,让松树的香气包裹着她,强壮的树身如此的安全可倚赖。她不愿向外跨出一步,因为树屋的地板之外就是直落千丈的深渊。
直到她终于鼓起胆量,迈出第一步尝试,赫然发现,原来屋外连接着舒爽的棉絮。
即使离开了那间小小的蜗居,松树的馨香也依然围绕着她……
“不会。”她哑声回答。
“我也是。”纪汉扬欣然微笑。
※ ※ ※
老钟敲响第四下后,一声兴奋狂放的尖叫陡然从客厅传上来,穿透宁静的天地。
“啊──”叫声属于陆双丝所有。“维箴!萌萌!你们快下来看。苏格拉底爬起来喝水了,它可以自己喝水了!”
萌萌沉睡的神智在一秒钟内回复清醒。
不暇等待纪汉扬直起身,她一个箭步跳下床、冲出卧房,连鞋子也来不及穿上。
几双急骤的脚步汇流向楼下大厅。
旋即,暴起的欢呼声沸腾了老宅子的空气。
“天哪,它可以走动耶!”
“它在摇尾巴。”
“吓死人的笨狗!总有一天你会被我扁!”
“汪!”
珍惜,才是爱与生命的真谛。
第十章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地下室的千年顽垢即使动员整连阿兵哥也清不乾净,更何况地下室的地下室。
萌萌搬开一张只剩下三只脚的餐椅,嘴里嘀嘀咕咕的。
“我时间太多没地方花,才会陪你耗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窖服劳役……奇了,这张椅子连靠背都断成两截,继母大人也要留着,真搞不懂那个女人。”她摔开残缺的椅子,继续寻找第二层地下室的入口。
上个月家里大扫除,地下室增加了更多的囤积物,把第二层的入口给掩盖住。偏偏他大爷心血来潮,选中风和日丽的星期天进行探险。这么做非但得一一搬开废弃家具不说,他嫌单独工作太无趣,还把她也扯下来服劳役。
“别唠叨了。”纪汉扬推动一张石几,回过头来对她皱眉头。“你是十八、九岁的女孩,怎么罗唆起来像个四十岁的欧巴桑?一点也不可爱!”
“说不定等我变成四十岁欧巴桑的时候,唠叨起来就会退化成十八、九岁的可爱女孩,你睁大眼睛期待吧!”她没好气的回嘴。
正方形的入口掀板姗姗跃入劳役犯的眼中。
“找到了,在这里。”终于!萌萌吁了一口气,弯身拉住暗门的把手。
“等一下。”一只大脚丫子及时踩踏住铁板。
“干嘛?”骤然爆开的踏步声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你才‘干嘛’。”纪汉扬目光不善的瞪视她。“第一位下去的探勘者交给我来担任好吗?谁晓得底下藏着什么东西。”
“奇了,这是我家耶!有什么好怕的。难道底下还会窝藏杀人犯?”她好笑地道。
“叶萌萌。”他的口气听起来彷佛隐忍了许久。“我起码说过一百次了,女孩子就该表现出女孩子的矜持、娇弱、害羞、可爱──”
“好啦,好啦!”她不耐烦的挥挥手,退开一步。“抱歉伤害了你的勇武形象,恭迎你步入地下室,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