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溱观看着像座山般高大的男人,如今脸色苍白、虚弱地躺在跟前,一动不动失却生气,她莫名心慌。他于她只是个陌生人,真的不太熟,若非要攀出两分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该是……嫌弃、旧恶、心结。
可是嫌弃、旧恶、有心结的陌生人,在眼前无助地昏迷着时,她竟有说不出口的压抑恐惧,她害怕了。
「能救吗?」魏旻问。
强行压下惊惧,吞下不该存在的哽咽,陆溱观对季方和魏旻说:「有救,情况有点棘手,但不是没有半分把握。」
站在两旁的大夫瞠目结舌,像见鬼似的盯着她。
她就是最近櫂都颇有几分名声的陆大夫吗?可她的能耐不是妇科吗?了不起卖几瓶药丸,但王爷是男的啊,难不成她还能唬两句宫寒吓吓人?
分明是救不得的伤,她竟敢说有得治,真真是好大的口气,想扬名,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这可是蜀王爷呢,弄不好会满门抄斩的。
但这会儿没人出声反对,一来是气氛已经够凝重,里里外外的府卫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要是话没说好,大刀砍下来,怕是自己得死在王爷前头。
二来大伙儿正愁找不到机会躲掉这场灾祸,现在有个脖子硬、肯顶缸的,感激都来不及,谁还会傻到出言讽刺?喜欢出头就让她出头吧,反正头长在人家的脖子上,现在最重要的是找机会走为上策。
一名颇有些年纪的大夫站出来,对陆溱观道:「姑娘医术高明,尔等万万不能及,既然姑娘能治,王爷就麻烦姑娘了。」
一名中年大夫接话,「姑娘还得为王爷治伤,咱们快点离开,免得耽误。」
紧接着一个个拱手,恭维两句、落荒而逃,三两下功夫连个影儿都看不见。
他们的背影让季方气得双眼发红,要不是这会儿没时间生事,他恨不得把这些人都抓起来暴打一顿……算了,先记在帐上。
陆溱观没心思理会他们,吩咐道:「再给我两张桌子,把三张桌子并起来,铺上干净的床被,将王爷挪到桌上。」
「是。」众声齐应。
「取几坛烈酒,魏旻,你负责环境消毒,让采茵过来帮忙,我的手术刀也要消毒。」平常她练习手术时,也会顺道教两人相关的知识,他们是她最好的帮手。
「是。」
「季爷,我欠缺体力,你让人把人蔘切碎,熬得浓浓的,每半个时辰送一盏进来。」
季方也看出陆溱观身子不对劲,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愿意出手救人,他感激涕零,连忙应声,「是。」
「准备好担架,腾出隔壁房间,待会儿你看看魏旻是怎么做的,那房间也要像这屋子一样彻底消毒。动完手术后,会直接把王爷送过去安置。」
「是。」
季方领命下去,众人分头行事。
不多久,所有东西准备妥当,贺关已经移至桌面上,采茵站在陆溱观的右手边,魏旻站在对面,陆溱观深吸口气,朝两人点点头、开始进行手术。
从贺关腹间横过的那一刀,砍得够深、够长,外露的肠子也有些损伤,陆溱观必须慢慢修补,一层层缝合,她把准备的羊肠线全用上了,才结束手术。
幸好贺关身体底子够硬,手术过程比预想中要好得多。
把贺关安置到隔壁房后,陆溱观深吸气,力量像被人抽干似的,累得两条腿直打颤,眼前一片晕黑,在采茵的搀扶下,才能走出屋子。
方才挪房间时没注意,这会儿陆溱观才发现,阿璃和水水双双坐在台阶旁。
水水睡倒在阿璃腿上,身上裹着小棉被,阿璃眼下一片墨黑,显然是整晚没睡。是担心吧?
看见陆溱观,盈袖连忙上前解释,「采茵姑娘离开,小世子就躺不住了,非要到这里来候着,水水小姐见小世子不睡,也跟着出来,奴婢劝过,可……」
陆溱观笑道:「没事的,孩子们只是关心。」
见姑娘体谅,盈袖松口气,弯腰抱起熟睡的水水。
阿璃双脚发麻,却挣扎地站起来。「观姨……」
这么一个倨傲小子,就是生病时,眼睛也是长在头顶上,白眼见人的时间比黑眼长,他傲娇、自负,却从没有过这般茫然无助,肯定很难受吧?
陆溱观柔声说:「你爹能熬得过的。」
「很危险吗?」
「是,但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你要相信你爹,他是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再大的阵仗都见识过,这次肯定也难不倒他。」
「对,他骄傲自负、很讨厌,但很少事能难得倒他……」阿璃低下头喃喃道。
陆溱观心想,娘教的遗传学果真有趣,这对父子简直是一个模子打出来的,模样像、性情更像。
「这么讨厌的人,你干么为他忧虑?」陆溱观的口气很温柔,却堵得阿璃无语,她倒也没有再逼他,而是安抚道:「过去你生病,你爹撑着你,现在他受伤了,得轮到你来撑着他,所以你得把精神养足,才有力气照顾他,先回去睡一觉吧。」
阿璃知道男人不能郁郁寡欢,不能遇事便焦躁不安,身为男人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才能当女人的靠山,他吐了口气,牵起陆溱观的手,说:「好。」接着他转头叮咛盈袖道:「把水水抱好,走稳些,别把她吵醒。」
他心情这么烦乱,却还惦记着水水?陆溱观不由得失笑,难怪水水对他念念不忘。
她累惨了,怀念起魏旻的人肉轿子,两条腿像灌铅似的,一步都不想走,但看着阿璃,他无助而哀伤,他深深依赖着自己,她必须走得又直又稳,当他的坚实靠山。
也许是魏旻等人轮流用内力为主子疗伤,也许是贺关始终放心不下,所以贺关清醒了,比陆溱观估计的更早。
「爷。」魏旻发现贺关醒来,高兴得冲到床边。
季方看一眼魏旻,他竟然眼眶发红,只差没掉两颗热泪下来。
这家伙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爱表现啊?知道他崇拜爷、尊敬爷,把爷当成祖宗,可是有必要兴奋成这样吗?有必要搞得像生离死别吗?
季方一句句「有必要吗」,问得自己也鼻头发酸,男儿有泪不轻弹啊,他揉揉鼻子,却揉出魏旻没有掉出来的眼泪。
这几天大家都提着心、憋着气,只是谁也不敢表现出来,好不容易爷清醒了,众人堵在胸口的那口气才敢松开。
魏旻看他一眼,把手伸到他脸前。
「干么?」季方推开他的手臂。
「擦泪。」说完,魏旻用衣袖往他脸上抹了两下。
贺关性子清冷,乍见魏旻和季方这般,嘴角忍不住抖了两下。「贺盛呢?」
「抓了。」魏旻答。
「其他?」贺关问。
「砍了。」魏旻答。
「漏网?」
「有。」
「伤?」
「没事。」
季方受不了,这算什么,又在表现他们心意相通、心心相印、默契非凡?
这不是正常的沟通方式好吗!季方插嘴道:「爷,贺盛已经抓到,是属下作的主,挑断他的手脚筋,还用铁线穿过他的琵琶骨,他已经变成半个废人了。」
贺关诧异,贺盛再坏,也是凤子龙孙,即便先帝被他逼宫,明妃被他害死,即便他犯下如此逆伦大罪,先帝都要保他一条性命,季方怎么敢?
季方将主子的错愕看在眼里,莫名的感到一肚子不满,肯定是自己形容得不够仔细,他可以再说清楚一点。
贺盛一只眼睛被剜出来,右脸颊少了一片肉,手指断掉六根,右脚板不见,有人建议割掉他的舌头,是他突然想起来,万一爷要问话,没舌头会麻烦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