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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被人赶了出来,摔趴在地,一身狼狈不堪。

  回神时,他已走到她跟前。

  她抬眼,清澈的黑眼,透着窘迫。

  那张先前被小贼打肿的小脸早就消了,但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她早不如初见时那般十指纤纤、肤白似雪,可那双眼,却依然清澈且坚定。



  虽然羞窘,却还是透着坚定。

  这阵子,她被赶出了数十家铺子,光是他见着的,就有七八回。

  即便一再被拒,她却没有放弃,不打算放弃。

  她匆匆将那些布匹如同宝贝一般捡拾起来。

  到底为什么?

  他想问。



  可到头来,只开口告诉她得去买平安符。

  她去了,他知道。

  那夜,墨离多事的提了一回,后来他也在楼上,见着她在城西商街里,顺利做起了买卖。

  那年冬,他又在街上遇见她几回。

  每回见着他,她总会和他颔首示意。

  每一回,看见他时,那双清澈的眼底,总不自觉透出欢欣。

  她从没主动找他说话,可她挺乐意看见他。

  他知道,能感觉得到,他应该要她别再这么做,至少别理会她。

  这女人迟早会知道,他不是什么良善公子,她每月买的平安符,缴交的辛苦钱,最终都会来到他手上。

  可他很难当没见着她,特别是,这城里少有人见着了他,会露出纯然的欣喜。

  她总是如此,不自觉的,朝他扬起嘴角,漾出笑意。

  莫名的,让人不由得多看两眼。

  他从没给过她好脸色看,没笑过,没回应点头,她却依然一遇他就对他颔首。

  大年初四,街上刚开市,他坐在当铺二楼的老位子上,又见着了那女人。

  她穿着女装,和那带大她的女人,去庙里上香,身边还跟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那是她的远房亲戚,眼睛不好,去哪儿都得人牵着。

  那时,她的买卖已然好转起来,她家的瘸子车夫,驾着驴车载她、那妇人和那小姑娘一块儿前来。

  墨离多事的关照着她的买卖,但有很大部分,是她的货真的好,墨离拿来给他瞧过,那织布针脚紧密,摸起来极薄,触感柔滑细腻,虽是棉布,却不输丝绸。

  他应该要墨离别多此一举,却总忘了提。

  她隔几日就会带货上街,每月都会到酒楼里,缴钱买平安符。

  他总能见着那忙碌的身影,在街上铺子转啊转,在他眼皮子底下转啊转,像个小陀螺一般。

  他看着她牵着小姑娘下了驴车,带着那小姑娘和一旁兜售的小贩买了一串糖葫芦给那小姑娘,入庙上香前,她抬首,习惯性的朝当铺二楼这儿看来,忘了自己今天不是什么做收布买卖的小货商,忘了自己身上还穿着女装,不是男儿装扮。

  不知从何时起,她总会这么做。

  无论晴雨,经过这儿,总会抬头看上那么一看,瞧上那么一瞧。

  然后在看见他时,朝他颔首。

  那一日,她也如同以往那般,对着他点了点头。

  只是这一回,她穿着女装,旁的人见着了,那瘸子见着了,身旁的妇人见着了。

  在她入庙前,瘸子和她身边的妇人说了两句话,妇人匆匆上前,和她也说了两句话,她猛地停下了脚步,回身昂首再看他。

  他清楚知道她是何时知晓他的身分的,就是那一刹,就在那片刻。

  人们总爱多嘴嚼舌,那如哑巴的瘸子也一般。

  她看着他,隔着大老远瞧着,眼里有着难以掩藏的错愕。

  他垂眼看着她,冷冷的看着。

  原以为她会匆匆转移视线,会惊,会怕。

  她却只是看着他,直勾勾的看着他,看得他都莫名恼了,不自觉将手中的书册紧握。

  最终,是那妇人又说了几句话,她才垂下了视线,牵握着那小姑娘,一起入了庙。

  他是周庆。

  周豹的儿子。

  现在她知道了。

  她一会儿就出来了,只是这一回,她不会再抬首,不会再寻他,不会再找他。

  他想着,他该要走开,别继续坐在这儿,该去做那些成堆的杂事。

  今日大市将开,等他忙的事,早堆得和山一样多。

  可一炷香后,为了他也说不出的原由,他仍坐在原地,翻看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书册。

  飞雪轻飘飘的,纷纷,落下,因风又起,再翻落,在窗台堆迭着,在雪地里积累着。

  大庙里,香烟袅袅;街市上,人声鼎沸。

  她去而复返时,他一眼就瞅见了,一旁的妇人,为那小姑娘打着伞,她手上也打着一把伞,油纸伞遮住了她的脸面,他只看见她的裙摆,那洁白的裙裳,十分素雅,当她伸手拎起衣裙,他看见在那层层迭迭的裙角下,是一双和其他姑娘相比之下,显得有些大的绣鞋。

  那是一双天足,这年头,有钱人家的小姐都缠脚,只她没有。

  他看着那绣鞋,跨过了门槛,重新消失在摇曳的裙摆下。

  妇人带着小姑娘往驴车走去,绣鞋的主人,却在庙门前停了一停。

  油纸伞微微扬起,稍稍侧到了一旁。

  他清楚记得那一刻,记得那情景,记得他看见她打伞的手,记得那缓缓飘落的雪花,记得她从油纸伞下露出的小脸,记得她昂首时,在寒风中,徐徐吐出氤氲白雾的粉唇。

  他记得她扬起了眼眉,用那清澈如夏夜的眼,不偏不移的看着他。

  以为她这回该要怕了他,就算不怕他,也该记起自身的穿着打扮,想起自个儿是个姑娘。

  可她不怕,还找着他。

  雪花在空中漫舞着,街市上,人声依然鼎沸,他却只能看着她。

  然后,她微微抬起了藏在衣袖里的手,反手摊开。

  他看见一只红色的平安符,在她小小的手心里。

  是红色的,不是黄色的。

  那是大庙里的平安符,不是酒楼里卖的。

  她瞅着他,确定他看见了,才转身将它挂在了庙门前的石狮子的脖子上,不是大的那只,是那只小的。

  小狮子。

  他无言以对。

  她打着伞,转身走了,上了驴车,消失在大街的那一头。

  可那殷红的平安符仍在,在那庙门前,在那小小的石狮子身上。

  驴车走远了,雪花仍在飞舞着。

  有那么一刹那,他眼角微抽,迟疑着。

  也许他不该这么做,他清楚知道,暗地里,一直有人盯着他。

  他坐在窗边,盯着那抹殷红,久久。

  可到头来,他还是下了楼,在漫天飞雪中,来到庙门口,看着那银锁,伸手取下了它。

  平安符上,被她绑了一个老银锁,锁是腰子锁,小巧却饱满的锁身上,刻着四个字——

  长命百岁。

  他看着掌心里的小锁,有些无言。

  这城里多少人咒他和周豹一块儿去死,她却要他长命百岁?

  他看着那老银锁,忍不住,慢慢的、缓缓的,将手指收拢,将其握在掌心里。

  有那么一瞬间,好似仍能感觉她在银锁上留下的温热,感觉那热气,从手心一路钻到了心口。

  他不知她在想什么,怎想的?

  她该已知道他是谁,知道他爹是做什么的,但她仍为他求了平安符,给了他这老银锁?

  有人看着,他知道,能感觉到。

  但这不是他逼的,不是他抢的,是她要给。

  她给的。

  真傻。

  他想着,却还是握着那腰子锁,穿越街头人群,转身上楼。

  真傻……

  男人张开眼,看着夜色,但往日旧时的回忆,却只是让他更加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中的老银锁。

  蓦地,又有人来,但那人不敢敲门,只静静的站在门外。

  他松开银锁,让那腰子锁同鲜红的平安符,垂落胸口,落入衣中,这才转身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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